三 哲学的诞生
哲学不是从来就有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哲学本身的内涵和范围在历史上不断发生变化,而就其最初诞生来说,它与其他把握世界的方式也是混杂在一起的。人类先民的精神生活最早是从原始神话、传说、艺术和宗教开始的,通过这些把握世界的方式,先民们试图思考一些关于世界及自身的问题,并寻求这些问题的解答。原始神话、传说、艺术和宗教是哲学得以诞生的温床[19]。不过,如果人类的精神生活总是贪恋于温床的话,哲学的萌芽就将被窒息。所幸的是,真实的历史发展遵循着自己的必然性,人类的思维能力出现了新的飞跃,哲学终于诞生了。
人们为什么需要哲学?人类最早不是因为有了哲学才需要哲学,人们所需要的是一种对世界尽量深刻的把握。当人们匍匐于不可逆料的自然力量之下的时候,在敬畏之中有一种震撼;当人们仰望灿烂星空、俯察离离青草时,在惊叹之中有一种疑惑;当人们反观自己的存在和生命时,在感慨之中有一种不得自圆其说的痛苦……人们需要通过实践来证明自己的意义,但没有对世界的把握,实践就不可能成功,而一当去把握世界的时候,人们首先发现自己是何等的无知——无知不过是在世界无限性面前对自身有限性的自然体认。
人们当然不会满足于无知,总是力求达到有知。在现代社会,“科学告诉我们的是我们所能够知道的事物,但我们所能够知道的是很少的;而我们如果竟忘了我们所不能知道的是何等之多,那么我们就会对许多极重要的事物变成麻木不仁了。另一方面,神学带来了一种武断的信念,说我们对于事实上我们是无知的事物具有知识,这样一来就对于宇宙产生了一种狂妄的傲慢。在鲜明的希望与恐惧之前而不能确定,是会使人痛苦的;可是如果在没有令人慰藉的神话故事的支持下,我们仍希望活下去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忍受这种不确定”[20]。当我们不再麻木不仁,且不再武断、狂妄、傲慢,而以一片赤子之心敏锐地面对这不确定的世界时,就会产生一种惊讶(wonder)的感受。[21]柏拉图(Platon,公元前427—前347)借他的老师苏格拉底(Sokrates,公元前469—前399)之口作出了一个名垂青史的判断:惊讶是哲人的感受,哲学始于惊讶,除此哲学没有别的起源。他认为,我们的眼睛使我们看到星辰、太阳和天空的景象,这就驱使我们去考察宇宙,由此产生了哲学,这是诸“神”赐予人类的最大的福祉。柏拉图的学生、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也认为,正是由于惊异和惊讶,人们不仅现在,而且从一开始的时候起,就去进行哲学思考。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所谓惊讶就是从无知到有知的状态。因为彻底的无知无所谓对世界的惊讶,彻底的有知也不会对世界惊讶。哲学归根到底是产生于人们的实践活动,但直接地是缘于人们对世界的惊讶。
哲学始于惊讶也适用于具体的个人。每一个人都在世界上存在过,都经历过许许多多的事情,但如果他/她从来没有过一种对于世界的惊讶,认为一切都是如此平常,那么,这个人就永远没有机会进入哲学之境。也许,哲学家和一般的贩夫走卒的区别最初就是源于此。据《宋史》记载:“陆九渊,字子静。生三四岁,问其父天地何所穷际,父笑而不答。遂深思,至忘寝食。”中外很多哲学家在幼年时都有过类似于陆九渊(1139—1193)的好奇心。德国著名哲学家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有句名言:“有两样东西,我们愈持久地加以思索,它们就愈使心里充满日新又新、有加无已的景仰和敬畏:在我之上的星空和居我心中的道德法则。”[22]康德的话不仅印证了哲学始于惊讶的观点,而且还表明,惊讶始终是一个真正的哲学家支持其一生求索的力量源泉。海德格尔甚至这样传神地描述哲学问题的出场情景:“在某种完全绝望之际,当万物消隐不现,诸义趋暗归无,这个问题就浮现出来了。也许只出现一次,犹如一声浑沉的钟声,悠然入耳,发出缓缓的回音。在某种心花怒放之际,这个问题就来临了,因为这时,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样,仿佛就像它们是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周围……在某种荒芜之际,这个问题就来临了。”[23]
其实,生活中的惊讶是无处不在的,例如听到突如其来的意外消息,看到特别出格的行为,人们都会有惊讶的情绪。但这些并不意味着哲学的诞生。哲学缘于对世界的惊讶,但并不是对世界中任何事情的惊讶都称得上哲学。称得上哲学意义上的惊讶至少需要具备两个条件:
第一,不是出于功利的目的,而是出于对真理的自由探索。哲学的惊讶不是命悬一线的惊恐,也不是对物质财富的惊羡,更不是对秀色可餐的惊艳。亚里士多德认为,惊讶驱使我们去求知,但哲学的求知仅仅因为它本身是匮乏的,而非“满足通常的需要”。他曾经说过:
“古往今来人们开始哲理探索,都应起于对自然万物的惊讶……他们探索哲理的目的是为了想脱出愚蠢。显然,他们为求知而从事学术,并无任何实用的目的。这个可由事实为之证明:这类学术研究的开始,都在人生的必需品以及使人快乐安适的种种事物几乎全都获得了以后。这样,显然,我们不为任何其他利益而寻找智慧;只因人本自由,为自己的生存而生存,不为别人的生存而生存,所以我们认取哲学为唯一的自由学术而深加探索,这正是为学术自身而成立的唯一学术。”[24]
亚里士多德认定,只有这种单纯而自由的探索才近于哲学。
黑格尔明确认为,哲学是一种结果,是被产生出来的。哲学的产生“是以自然的阶段作为它加以否定的出发点的。哲学是在这样一个时候出发:即当一个民族的精神已经从原始自然生活的蒙昧混沌境界中挣扎出来了,并同样当它超出了欲望私利的观点,离开了追求个人目的的时候。”同时,不仅“思想自由是哲学和哲学史起始的条件”,而且“我们在哲学里所从事的,乃是思想,乃是我们内在的东西,乃是摆脱一切特殊性的自由精神。”[25]雅斯贝尔斯则把哲学的惊讶看成是“心灵的内在骚动(inner upheqval)”,“在哲学思维中,人从实际需要所形成的束缚中醒悟过来。于是他不抱任何隐秘的目的而沉思冥想万事万物,天空、世界,并问道,所有这一切都是什么?它来自何处?通过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他并不期待获得任何实利,而只希望得到内在的满足。”雅斯贝尔斯最终斩钉截铁地说:“哲学思想永远只能根源于自由的创造。”[26]海德格尔也指出,哲学发问“不会在满足紧急生计需要的圈子内提出来。这种发问本来就与日常秩序无关,它完全是自由自在的,完全并真正地立足于自由的神秘基础之上,立足于我们称之为‘跳跃’的基础之上。因此,尼采说:‘哲学……,就是在冰雪之间和高山之巅自由自在地生活’。”[27]中国古代哲人庄子(公元前369—前286)则乐于“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天下》)的逍遥状态。
哲学的这种“先天秉性”似乎表明:哲学既是人追求自由的结果也是人自由状态的表征,甚至,一个民族、一个时代思想自由的程度就可以用哲学的水平来衡量;哲学的产生有其一定的历史条件,其中最为重要的条件是思想自由;哲学与功利的追求本来就是格格不入的,哲学是因为其“无用”才成之为哲学。确实,任何学科都比哲学更实用,但哲学是唯一的一门自由的学科。科学使人强大,哲学使人自由。学习、研究哲学和进行哲学思考是体悟、体验自由的最佳途径。
第二,不是对普通问题的惊讶,而是对普遍性问题的惊讶。并不是对任何问题的惊讶都称得上是哲学的——哪怕是完全非功利的惊讶。只有当人们在面对一个平常的事物看到了不平常,“对于现象常有不稳之感与陌生之感”[28],悟到“看似平常最奇崛”的时候,才近乎哲学感悟。“哲学活动就是询问那超乎寻常的事物”[29]。在具体、个性的平常事物中看到的不平常乃是一种普遍性震撼,惊讶使世界变得好像是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当我们惊讶的是一个普遍性,而不是个别性的问题时,哲学才真正诞生了。黑格尔认为,“就哲学思想之为思维能力言,它有一普遍的对象在它前面,它以那普遍者为它的对象,或者它把对象规定为一普遍性的概念。”“这种普遍的规定,那自己建立自己的思想,是抽象性的。”[30]
那么,什么样的问题才称得上是普遍性问题呢?像“我是谁?”“世界是什么?”“世界从哪儿来?”“我从哪儿来?我到哪去?”这些“大问题”(big questions)在本质上超越了具体现实情境中的个体的人或事,它们就是普遍性的问题。哲学家康德曾把哲学大问题归纳为四个方面:我可以认识什么?我应该做什么?我能够希望什么?人是什么?当我们对这些大问题感到惊讶、兴致盎然时,哲学的思考就开始了。
从根本上说,哲学对普遍性问题的惊讶是对存在的惊讶。普通人是一定没有这种惊讶的。难怪很多哲学家和海德格尔一样认为,对普通人来说,哲学乃是一桩“蠢事”。“我们在惊讶中约束自己。我们仿佛是从存在者那里退回来——从存在者存在并且如是存在而不是别样存在这回事情那里退回来。惊讶也不全在于从存在者之存在那里退回来;相反,作为这种退却和自我约束,惊讶同时好像被拉向和系执于它所退出的地方。惊讶就是一种倾向,在此倾向中并且为了这种倾向,存在者之存在自行开启出来。”[31](对初学者而言,理解这段话一定比较费劲,没关系,我们将在第七讲中对存在的问题进行比较详细的讨论)
事实上,在哲学诞生之前,人们的惊讶首先导致的是原始神话(宗教)和原始艺术的产生。原始先民通过音乐、舞蹈、绘画、雕刻以及各种各样的祭祀庆典活动来尝试着解释和把握无限的世界。正如前述,原始神话、原始宗教和原始艺术是哲学诞生的母体和温床,而哲学脱离这一母体的重要标志就在于它倾向于系统化地追寻普遍性的问题。
不过,在现代的人看来,对普遍性的问题的惊讶也未必就是哲学,因为科学也是探讨普遍性问题的。例如,当年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列举的“日月与星的运行以及宇宙之创生”等哲学重大问题在今天都是科学的问题。罗素就曾经说过,“当有人提出一个普遍性问题时,哲学就产生了,科学也是如此。”“提出普遍性问题就是哲学和科学的开始。”[32]为什么会这样呢?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在哲学诞生的时候,哲学还是一个大全,包含着后来所谓科学的内容,科学只是到了近代才逐渐从哲学中分化出来。所以,尽管科学也起于对普遍性问题的惊讶,但并不能否认哲学也是起于对普遍性问题的思考。只是这也使我们得出了一个启示,那就是,在现代社会讨论“哲学究竟是什么”时,最主要的是与科学区分开来。
罗素如下的一段话,也许可以帮助我们在展开关于哲学的具体学习前粗略地了解究竟什么是哲学性的问题。
“世界是分为心和物吗?如果是这样,那么心是什么?物又是什么?心是从属于物的吗?还是它具有独立的能力呢?宇宙有没有任何的统一性或者目的呢?它是不是朝着某一个目标演进的呢?究竟有没有自然律呢?还是我们信仰自然律仅仅是出于我们爱好秩序的天性呢?人是不是天文学家所看到的那种样子,是由不纯粹的碳和水化合成的一块微小的东西,无能地在一个渺小而又不重要的行星上爬行着呢?还是他是哈姆雷特所看到的那种样子呢?也许他同时是两者吗?有没有一种生活方式是高贵的,而另一种是卑贱的呢?还是一切生活的方式全属虚幻无谓呢?假如有一种生活方式是高贵的,它所包含的内容又是什么?我们又如何能够实现它呢?善,为了能够值得受人尊重,就必须是永恒的吗?或者说,哪怕宇宙是坚定不移地趋向于死亡,它也还是值得加以追求的吗?究竟有没有智慧这样一种东西,还是看来仿佛是智慧的东西,仅仅是极精练的愚蠢呢?对于这些问题,在实验室里是找不到答案的。各派神学都曾宣称能够做出极其确切的答案,但正是他们这种确切性才使近代人满腹狐疑地去观察他们。对于这些问题的研究——如果不是对于它们的解答的话——就是哲学的业务了。”[33]
如果你曾经为这些或类似的问题沉思、出神,甚至着迷的话,你已经重演人类集体的历史,已经迈进哲学之门。
思考:
1.为什么哲学是难于定义的?
2.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曾说:“人是沧海之一粟,茫无涯际的世界万物中的一点小灰尘,什么也算不得,——而他又是这样深刻的一种本质,它能够认识万物并且能把万物作为被认识了的东西包含于自身之内。他两者都是,在两者之间。”(《生存哲学》,第63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如何理解这段话?
3.神话、宗教、常识、艺术、科学等把握世界方式对于哲学有什么样的积极意义。
4.如何理解“哲学始于惊讶”的说法?
5.什么是大问题(big questions)?你曾经思考过哪些大问题?根据你对自己的了解,你觉得自己适合于学习哲学吗?
[1] [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5页。
[2] [英]罗素:《西方的智慧》(上),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3页。
[3] [德]卡尔·雅斯贝尔斯:《智慧之路》,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8年版,第113页。
[4]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页。
[5]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6页。
[6] 中国哲学认为天地具有“博厚”“高明”“悠久”的特点:“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中庸》)
[7] [法]帕斯卡尔:《思想录》,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157—158页。
[8]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6页。
[9] 转引自叶秀山、王树人主编:《西方哲学史》第7卷(上),凤凰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48页。
[10]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9页。
[1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页。
[12] 参见孙正聿:《哲学通论》,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8页。
[13] 《爱因斯坦文集》第1卷,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3页。
[14]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75页。
[15] 《爱因斯坦文集》第1卷,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285页。
[16] [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1页。
[17] [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91、281页。
[18] [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6页。
[19] 在西方,直到亚里士多德时,“哲学”和“神学”两词还经常混用,亚里士多德还说,“凡爱好神话的人也是爱好智慧的人”。([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5页)
[20] [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2—13页。
[21] 梯利认为,“只有以理性代替幻想,用智慧代替想像,摈弃超自然的动因作为解释的原则,而以经验的事实作为探究和解说的基础,这时才产生哲学。哲学要努力在一定程度上不偏不倚地,没有成见地说明事物,不受通俗神话的影响,不为直接的实际需要所牵制”。([美]梯利·伍德:《西方哲学史》,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7页)
[22] [德]康德:《实践批判理性》,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77页。
[23] [德]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3页。
[24]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5页。
[25] [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54、93、159—160页。
[26] [德]卡尔·雅斯贝尔斯:《智慧之路》,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8年版,第2、9页。
[27] [德]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4—15页。
[28] 牟宗三:《生命的学问》,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页。
[29] [德]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4页。
[30] [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93、94页。
[31] 孙周兴编:《海德格尔选集》,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603页。
[32] [英]罗素:《西方的智慧》,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6、14页。
[33] [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1—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