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人把握世界的方式
人在世界中,首先要确认的就是人与世界的关系,并在自己的生命实践活动中创造意义,超越有限,追求无限。为此目标,人首先就要对世界进行把握——“把握”远不止于我们一般理解的“认识”,而有掌握、领悟、应对、驾驭的含义。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层面,人们有着不同的把握世界的方式。从整个人类历史来看,人类把握世界的方式主要有神话、宗教、常识、艺术、科学、哲学等。
在人类之初,神话(Myth)是人们把握世界的重要方式。原始先民在自然力量面前,例如洪水、地震、人的生老病死等,感到震撼和不解。于是就产生了神灵的观念,相信神灵的存在和人的灵魂不死,对土地、山川、动植物、祖先及鬼魂产生崇拜,奉若神明;认为通过某种方式,例如占卜、祭祀等活动就可以通灵,从而借助神的力量达到人的力量所不及的目的。事实上,神话的产生,是人类思维的重大飞跃,它不仅表明人类试图以想象的方式解释世界,而且表明人们希望借助某种力量来超越自己的局限(有限)。这样,在人与神的贯通之下,人的生活就具有了跟整个宇宙联系在一起的意义(无限)。很多现代哲学家,例如卡西尔(Ernst Cassirer,1874—1945)、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1908—2009)都认为,神话是人类最原始,也是最基本的思维方式,具有隐喻的特性,人类的全部知识和文化活动都起源于神话。我们也看到,现在许多文学艺术创作乃至科技发明都喜欢到远古神话中寻找灵感。当然,尽管直到现在还有一些人相信神话,但用神话把握世界的方式的原始性和虚幻性是显而易见的,神话作为一种把握世界的方式已基本上成为明日黄花。马克思的如下断言不无道理:“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随着这些自然力实际上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10]在当今世界,神话越来越只是作为一种民俗、文学艺术的资源而存在。
原始神话一般都是“万物有灵”的物活论、多神论(polytheism),到了后来,随着国家的出现,社会分工的复杂化以及人类思维能力的极大提高,神话对世界的解释逐渐系统化、理论化,人们对至上神(Supreme God)的膜拜也越来越有严密的组织,这就形成了宗教(Religion)。宗教有着系统的教义、完备的仪式和严密的组织。在宗教的教义中,对世界的来龙去脉、人的生前与死后有一个系统的说明。一般而言,宗教都认为人生是痛苦的,痛苦的根源在于各种欲望,摆脱痛苦的途径在于禁欲修行以获得来世的幸福。宗教中至上的神是一切力量、智能、情感和价值的来源与标准,人通过信仰神圣而使生活具有了神圣的意义。“宗教是还没有获得自身或已经再度丧失自身的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感觉……宗教是人的本质在幻想中的实现……宗教里的苦难既是现实的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心境,正像它是无精神活力的制度的精神一样。宗教是人民的鸦片。”[11]马克思这段精彩的论述广为引用,但如果没有良好的理论素养和历史情怀,很容易误解其中的含义。宗教能给痛苦、焦虑的心灵带来慰藉,其劝人向善的教义也有利于社会和谐,其博大、丰富的思想是人类宝贵的精神资源。在现代社会,宗教依然存在,并发挥着不可忽视的作用。但是,宗教的作用主要是依靠非理性信仰的方式达到的。在非宗教信仰者看来,宗教不过是精致的神话,理性往往只是作为非理性的奴仆,信仰的方式甚至是盲目和愚昧的。基督教教父哲学家德尔图良(Tertullianus,约160—230)的一句名言就是:正因为荒谬,所以我相信!
在现实生活中,常识(Common sense)是人们把握世界最基本的方式。常识是直接来源于人们的生活经验,在人们的生活中起着普通恒常作用的知识。常识是人类世世代代的经验的产物,是人类在最实际的水平上和最广泛的基础上对人类生存的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和一般文化环境的一种适应方式。[12]常识往往借助长辈、权威之口,以不证自明的谚语、格言、箴言的形式,构成人的思想与行为的信念。常识的最大特征是经验性,但这种经验往往包含着很多地域、情感的因素,也包含着某些说不清、道不白的神秘的东西。不同区域、不同聚居区的人们拥有着不同的常识——地方性知识(local knowledge),这种常识又往往与神话、宗教意识混合在一起,成为一种禁忌、习俗与不言自明的规矩甚或是所谓的潜规则。在现代社会,常识也可能包含着很多现代科学的东西。从历时性来看,前一历史阶段属于尖端、前卫、科学的知识在下一历史阶段可能“飞入寻常百姓家”,成为一般性的常识。在一定意义上,常识是人们全部思想文化的基础。当人们纠结于各种烦琐无绪的观念、理论时,回归常识往往是一付豁然开朗的妙方。但总的来说,常识是各种知识的无批判的混合体。人们对常识的倚重往往采取一种实用的态度,自相矛盾地各取所需。常识对于人们的日常生活,尤其是社会成员中绝大多数人是十分重要的。但是,其混杂性、经验性、非批判性和由此导致的自相矛盾性表明,常识是需要被超越的。
当人们不满足于常识的功利和实用时,就会自觉不自觉地通过一系列的活动调整和升华自己的感受、体验以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愉悦,从而凸显生活的意义。这种活动就是艺术(Art),例如音乐、舞蹈、雕塑、绘画、戏剧、文学等。艺术地把握世界的重点并不在于世界真的是什么、有什么实际用处,而在于使个人的感受强烈化、条理化,使个人的体验和谐化、深刻化,使个人的情感明朗化、丰富化,以求在想象的真实中获得真实的想象。在艺术的世界中,现实的有限与无限的矛盾被虚拟化、象征化,以游戏的方式,“瞬间体现永恒”的方式得到一种解答,人们从而达到一种精神上的自满自足。艺术使人陶冶情操、热爱生活。艺术强调感受——借助情感的力量给人以感染和震撼——而且是“我”的、个人的感受,因而它展示的是人们在世的特殊的、感性的、具体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当然,艺术把握世界的结果往往不具有普遍性,往往是“各美其美”,总是遭受着“美言不信”(老子)“可爱者不可信”(王国维)的质疑。
诞生于近代西方的科学(Science)既不满意神话、宗教的愚昧与荒谬,也不满意常识的混杂和自相矛盾,还不满意艺术的情感性和相对性。科学将常识的经验感受上升为技术性的实证,试图通过实证的方式透过世界多样性的表象,获得对世界的本质和规律的把握,生发出创造性的智能。确实,科学把握到了其他方式所不能把握到的世界的真相,获得了“真知”,而且运用这种真知发明和创造了这个世界本来没有的诸多智能事物。科学及其所带来的思想解放也对人类历史起着革命的推动作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科学技术,就没有现代社会,就没有人们的现代生活。在现代社会,科学似乎也逐渐成为人们一切活动的合法性根据和判断对错的标准。但是,科学通过对世界的不断“解码”,在消除神秘和愚昧的同时,也使得整个世界逐渐“祛魅(disenchantment)”了。科学所把握的世界似乎是一个冷冰冰、没有人情味的纯粹世界,一个“可信”但不“可爱”的世界。因为,“科学虽然伟大,但它只能回答世界是什么”[13]。而且,仅仅推崇科学把握世界的方式,结果势必导致人的异化:“科学的纯洁光辉仿佛也只能在愚昧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我们的一切发现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14]很多一旦离开手机、计算机就魂不守舍、手足无措的现代人对此一定会心有同然。
人们把握世界的各种方式既可能是历时态的,也可能是共时态的。对于同一具体事物以不同的方式把握,所得的结论可能是不一样的。例如,对于闪电、雷鸣这一现象的把握。在神话中,往往认为闪电、雷鸣是对一种妖孽或人间罪恶的震慑或惩罚。在古代中国,甚至想象出电母、雷公的“妇唱夫随”。在宗教中,闪电往往作为灵异显身的征象,在基督教中,电闪、雷鸣都是上帝的“动静”:“他发响声震遍天下,发电光闪到极地。”(《圣经·约伯记》27:3)在常识上,人们往往认为电闪、雷鸣是天雨的前兆,而且看到闪电就本能地捂住耳朵,因为常识告诉我们:电闪之后必有雷鸣。艺术如电影、音乐、文学则渲染闪电撕破长空的迅疾与力度,雷霆万钧的气魄与震撼,很多文学作品还赋予了电闪、雷鸣以革命的寓意。在科学看来,电闪、雷鸣不过是云层的挤压,正负电子相撞产生的一种自然现象,其中并没有任何神秘的东西。而且,闪电和雷鸣是同时发生的,人们感受到的一前一后是因为光的传播速度比声音的传播速度更快。
人们通过各种方式去把握世界,目的都是为了获得与世界的贯通,以使自己能安顿在一个确定的坐标中。就好像一个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是试图通过各种方式了解和确认自己的所在。或者说,人们把握世界的方式都具有一种编织的功能,试图编织一个温馨、安全的家园,让人们感觉到自己是“在家”的。这个家园这就是人类栖居的世界,其实是一个意义的世界。正如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1879—1955)所言:“这个世界可以由音乐的音符组成,也可以由数学的公式组成。我们试图创造合理的世界图像,使我们在那里就像感到在家里一样,并且可以获得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能达到的安定。”[15]就此而言,人们把握世界的方式其实也就是人们的生存的文化样式。哲学也是人们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但它和神话、宗教、常识、艺术和科学把握世界的方式都不一样,它有着自己的独特规定性。
很多哲学家都对哲学异于其他把握世界方式的独特规定性做出过论述。罗素曾经这样说:
“哲学,就我对这个词的理解来说,乃是某种介乎神学与科学之间的东西。它和神学一样,包含着人类对于那些迄今仍为确切的知识所不能肯定的事物的思考;但是它又像科学一样是诉之于人类的理性而不是诉之于权威的,不管是传统的权威还是启示的权威。一切确切的知识——我是这样主张的——都属于科学;一切涉及超乎确切知识之外的教条都属于神学。但是介乎神学与科学之间还有一片受到双方攻击的无人之域;这片无人之域就是哲学。思辨的心灵所最感兴趣的一切问题,几乎都是科学所不能回答的问题;而神学家们的信心百倍的答案,也已不再像它们在过去的世纪里那么令人信服了。”[16]
卡西尔则认为:
“我们全神贯注于对种种特殊现象的丰富性和多样性的研究,欣赏着人类本身的千姿百态。但是哲学的分析给自己提出的是一个不同的任务。它的出发点和它的工作前提体现在这种信念上:各种表面上四散开的射线都可以被聚拢来并且引向一个共同的焦点。”“在神话想象、宗教信条、语言形式、艺术作品的无限复杂化和多样化的现象之中,哲学思维揭示出所有这些创造物据以联结在一起的一种普遍功能的统一性。神话、宗教、艺术、语言,甚至科学,现在都被看成是同一主旋律的众多变奏,而哲学的任务正是要使这种主旋律成为听得出的和听得懂的。”[17]
哲学作为把握世界方式的特殊性当然是相对于其他方式而言的,但是,这种区别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的。在某种意义上,整个《哲学导论》都是试图回答哲学作为把握世界方式的独特规定性。换言之,我们要用一本书的篇幅、一门大学课程的容量来具体理解哲学作为把握世界方式的独特性。在开始这门课程之前去罗列哲学独特性本身就是违反哲学的特性的。正如黑格尔所说:“哲学有这样一种特性,即它的概念只在表面上形成它的开端,只有对于这门科学的整个研究才是它的概念的证明,我们甚至可以说,才是它的概念的发现,而这概念本质上乃是哲学研究的整个过程的结果。”[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