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仁心

大雨淋落,血迹斑斑的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吴桐刚掀起营帐门帘,浓重的血腥混着腐臭气息扑面而来。

角落里,一盏油灯映出满地残红,血水在草席和泥洼间蜿蜒成河,几名军医正用烧红的铁钳,烙着俯拾皆是的溃烂创口。

皮肉烧焦的滋啦声混合着惨叫,刺破此起彼伏的呻吟声。

吴桐看到,两个浑身是血的伤兵在争夺最后半瓶烧酒时,撕开了对方身上的绷带,登时露出爬满蛆虫的腹腔。

而抢到酒的那个伤兵,一口酒还未下肚,动作却突然静止,然后颓然倒了下去没了声息,雨水混着血水,渗进身下发黑的稻草堆里。

这时帐外传来马蹄踏碎水洼的声响,垂死者们听了,纷纷拼尽力气爆发出咒骂。

吴桐回头望去,只见一辆堆满尸体的驴车从门前经过,腐烂的肠肚挂在车板边,在暴雨中拉出细长的血丝。

蹄声渐远,孤灯如豆,映照着下方那名伤兵颤抖的手——那只手正死死攥着半块发霉的饼,指缝间还嵌着刚从战场上的尸体嘴里掰下的金牙。

眼前的人间惨状看得吴桐惊心动魄,随后进帐的王太医倒是颇为气定神闲,他打量了一眼身旁脸色惨白的吴桐,一句“少见多怪”脱口而出。

这时,袁忠走进了大帐,在他的身边,还跟着一名陌生的年轻将领。

和身披轻甲内穿官袍的袁忠不同,这位年轻将领浑身披挂整齐厚重,显然大战之余还没来得及卸甲休息。

只见他身披青布铁甲,头戴钵胄,甲面缀火漆铜钉,盔顶红缨高耸,浑身上下尽是凝固的血渍。

他神情坚毅,血迹和尘土蒙满了脸,一双明眸正审视着眼前的王太医和吴桐。

“蓝百户。”袁忠开口道:“方才我帐外交代的,你可都听明白了?”

这位姓蓝的百户面色有些隐怒,他低声说:“我这先登营仅剩的四十二位兄弟,不是赌桌上的棋子!”

“蓝朔楼!”袁忠提高了声调,厉声回道:“你身为侯爷义侄,更应替侯爷分忧!等你什么时候坐上我这个千户位子,什么时候再去找侯爷讨价还价!”

蓝朔楼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阴沉着脸,对王太医和吴桐比了个“请”的手势。

看着二人进帐,躺在地上的伤兵们都转过头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这时,突然不知是谁喊了句:“这位老神仙……就是王太医啊!”

一时间,整座大帐响起了惊呼声,所有人都奋力支起身子,对着王太医砰砰磕头,大声喊着:“王太医救命啊!”“求求王太医救救我!”……

王太医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目光扫视着不停跪拜的人群,过了半晌,他伸手轻轻一点,指向了人群中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这小伙子腹背中了三箭,箭杆已被折断,箭头还扎在身体里。他腹部还被狼牙棒撕开了,正用一个篾筐扣在肚子上,装着流出来的肠子。

王太医的挑选,可谓有的放矢,这个小伙子的伤势即不算最重,但也绝不算轻了。

药童药女见状,上前把那个小伙子搀了起来,那个小伙子像中了头奖般一脸惊喜,周围的人更是羡慕得眼眶发红,更有甚者,还扑上前去拉药童的衣摆。

药童厌恶地躲了一步,尖着嗓子说道:“家师能治一人已是开恩!其他人别来沾边!”

看着王太医带人离去的背影,吴桐叹了口气,他看着眼前这几十位眼巴巴的伤兵,眼眶不禁有些发酸。

见吴桐迟迟不动,一旁的袁忠出言提醒:“道长,该你挑了。”

“不挑了。”

吴桐攥着拳头,轻轻回答。

“嗯?”蓝朔楼闻言一怔。

“不挑了。”吴桐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我都救!”

“什么?”此言一出,袁忠和蓝朔楼齐齐一惊,地上横七竖八的伤兵更是瞪大了眼睛,盯着这位衣衫褴褛浑身雨水的年轻道士。

突然,蓝朔楼大步走上前来,对着吴桐就是躬身一拜!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可把吴桐吓了一跳,他赶忙架住蓝朔楼的胳膊,不想蓝朔楼就是不肯起来。

经蓝朔楼这么一带头,后面的伤兵们全都呼啦啦转向了这边,对着吴桐跪下磕头。

“小将无以为报,请先生受此一拜。”蓝朔楼埋着头,即便如此,依然听出他的声音在颤抖:“就凭先生肯救我这营兄弟性命!您……就是菩萨!”

这个时候,他就是荒年谷,别管谷子多么粗粝,在饥荒年人吃人之时,能分你一捧救命粮的只有他;

他就是及时雨,别管是哪条龙王,在大旱千里之时,能顶着千刀万剐的天条,给你带来春雨的也只有他!

“医者……父母心……”吴桐哽着嗓子,悄声说道。

就这样,没有片刻休息,吴桐投入到了紧张的抢救中。

所幸在场还有几名军医,不过看着他们手里黑乎乎的刀子和烧红的铁钳,吴桐觉得他们更像一群屠夫。

“先分三列!”吴桐拿出自己的手术器械,指挥着几名军医,声音犹如裂帛:“一列创口见骨但神志清醒者;二列意识模糊者;三列……肠穿肚烂尚能喘气者!”

见几名军医还懵在原地,吴桐大吼:“快!”

蓝朔楼眼神一凛,军医们赶紧将伤兵分列。吴桐见一旁有架在火上的开水,立马把手术器械投进去消毒。

“第一例,箭簇残留。”吴桐跪坐在面色青灰的士兵身旁,指尖按压腹部硬块:“箭头卡在髂骨与耻骨联合处,需扩大创口取出。”说着将浸透烧酒的棉布塞进伤者口中。

当手术刀划开腐烂皮肉时,脓血喷溅。

吴桐恍若未觉,他用镊子夹住断箭尾部:“准备榆树皮熬的胶汁,取两钱马钱子磨粉兑酒!另外再给我拿点蒲公英来!”

“道长!”一名军医按住他的手腕:“马钱子剧毒,如此虎狼之药,过量会要命……”

“所以需要泡酒减毒。”吴桐手下加力,只听噗的一声,将箭头用力拔了出来:“千万记着,每一刻钟,滴三滴在他舌下,若见瞳孔收缩立即停用。”

当箭簇带着碎骨被取出,伤兵已是痛得浑身发颤。吴桐赶忙掏出羊肠线,着手开始缝合。

这时,旁边一位伤兵探过头来,他满脸不可置信地喃语:“用线缝肉啊,咋跟纳鞋底似的?”

“总比用烙铁强。”吴桐头也不抬,将捣碎的蒲公英敷在创口。

这种天然抗生素,是他曾在大学实验课时,反复试验筛选出的最佳抑菌外用草药。

就在这时,第二列一名削瘦的年轻士兵突然捂住了胸口,他意识已经模糊了,但还是下意识紧紧抓着胸口,眼看马上就要窒息了!

见那名士兵口唇发绀,吴桐赶忙扑上去,当手指叩在胸口上,传来如同鼓音的回响,吴桐顿时明白了他这是创伤性气胸的症状!

“取箭来!要锥头的破甲箭!”吴桐暴喝,军医赶忙递上箭矢,吴桐却看了一眼就把箭扔了,他扭过头,厉声大吼:“这支锈了!换干净的!”

当拿过干净箭矢,吴桐竟直接一箭刺进了伤者胸腔!

随着一阵气体从箭创下喷出,窒息的士兵终于开始喘息——这是现代胸腔穿刺术的野蛮版。

……

夜幕降临时,吴桐满眼血丝,破旧的麻衣已染成暗褐色。

军医们已经累得支不起身,现在只剩吴桐一人还在忙活,他已经不眠不休干了六七个时辰了。

一位读过《千金方》的老军医望着他忙碌的背影,对身旁的几位同僚不无赞赏地低声道:“此人之术,虽近乎巫彭,却颇有名家风范……”

此时的吴桐正为一名胫骨开放性骨折的士兵做夹板固定,蓝朔楼突然拽住了他,摇摇头说:“这个没救了。”

这名伤兵浑身血污,大大小小十余处伤口,几乎没了气息。

可即便这样,吴桐依然摸到了他微弱的颈动脉脉搏。

“肝破裂,但心脏还在跳。”吴桐抬起头,眼神中流露着悲悯:“让我试试。”

可他毕竟不是神仙,这名伤兵在一刻钟后,依然死去了。

陆续有伤兵停止呼吸,当第十七具尸体被抬出营帐时,吴桐突然暴起砸碎手边药罐。蓝朔楼看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眶里蓄满泪水。

他刚想上前说点什么,吴桐却自顾自地蹲了下去,为下一个伤员清洗创口。

这种近乎偏执的坚持,让这位见惯生死的将军都背过身去。

所幸的是,后续并没有伤兵死亡,当子夜的更声敲响,最后一名伤兵的脉搏也渐渐趋于平稳。

吴桐瘫坐在地上,整个人再也汲不起一点力气。

暴雨冲刷着帐顶,吴桐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凝望着满地睡着的伤兵。

这是穿越后第一次,他感觉自己真正触碰到了这个乱世的脉搏。

远处传来更鼓声,昭示着属于他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