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微信上给他发消息,我说:“我要在新书里写你了,给个意见,不回就当是默认了。”我等了很久,也没见他回过来,几行消息就直愣愣地在屏幕上待着,怪可怜的。我倒是习惯了他的这种沉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亲密无间的姐弟关系,变成现在这样的陌生,彼此在各自的生活里跟不存在似的。想起他来的时候,我就会去联系人列表里找到他,然后点开他的头像,再点开朋友圈,看一下他的朋友圈封面和签名变了没有。一条横亘在屏幕上的灰线像是我和他之间的一道沟。
他是我表弟,比我小三岁。小时候我住外婆家,俩人一块长大,于是和其他表兄弟比起来就更加亲密。上小学的时候,班里同学互相炫耀自己的弟弟妹妹,我过去插上一嘴抢话:“我也有弟弟。”然后别的小朋友问:“亲弟弟吗?”我回答:“亲弟弟。”边上的小朋友又问:“是一个妈妈生的吗?”一瞬间我有点儿茫然,迅速明白了“亲弟弟”的含义,于是一边干巴巴地笑,一边解释:“那个,我们俩从小一块长大的,就跟亲生的似的。”其他小朋友点点头像懂了似的,一双双小眼睛眨巴着,又撇撇嘴:“你这不算亲生的。”我说不过他们,气得不行。在我心里,两个人从还不记事的时候就开始在一块吃饭睡觉打架,跟亲生的没什么差别。
他生得秀气,尤其是眉毛,哪儿见过男孩子长一双边缘齐整又平滑柔和的柳叶眉的,乌黑浓密。我妈每次瞧见他的那对眉毛,总是要感慨一句:“你们俩要是把眉毛换一下就好了,你看你那眉毛跟两把扫帚似的。”他听见了装作毫不知情,偷偷抿抿嘴角,扬扬眉毛。那得意劲儿,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也没办法,只能生闷气。
二十岁的时候,大二的他悄无声息地蹿到了一米八三,脸上的棱角和喉结相互追随着凸显,脆嫩的嗓音在日复一日的成长里变得低沉,幼年时期褐色的皮肤暗自变得白净,来自于母胎和童年时期的特征开始一点点剥落,露出里面新鲜、坚硬、干净的少年人模样。原来那个一直跟在我屁股后头喊我姐姐的小男孩突然就变成了小大人,我有点儿不知所措,还有一种老母亲般的喜悦,原来小时候那个邋遢不爱吃饭的小家伙长大了是这般模样,按照一般的审美标准,大抵也能唬得住几个小姑娘。
弟弟长大了,成绩没有以前好了,写的字也歪歪扭扭的跟麻花一样,作业本反面写的全是自己摸索出来的签名体,龙飞凤舞的,除了我和他自己,谁都认不出来那是他的名字,他自个儿还洋洋得意,说也说不得,一说就转过头去,谁也不搭理。有了手机以后他就一天到晚地盯着手机看,走哪儿都戴着耳机哼歌,因为戴着耳机全神贯注,于是他唱歌的声音就很大。往往我们是根据歌声从哪儿飘来就去哪儿喊他吃饭。
男孩子一到了十七八岁,突然就变得跟六亲不认了一样,自个儿的东西什么都是宝贝,旧皮夹碎纸张,别人碰一下就紧张地跟受惊的困兽一样要跟你来个拼死搏斗。朋友圈要屏蔽,腾讯空间要加密,一天天的,整得自己跟个卧底、间谍一样神秘。我只能观察和他同龄的人在做什么,以此做根据来推理到他身上。比如他今年大学三年级了,我就要想想我大三的时候班里那些男同学的日常生活,然后如恍然大悟一般,喔……我全然忘了青春期的我也是这样的。
不知道我触碰了他哪条原则,导致我们俩现在天长地久地谁也不搭理谁,更多的时候是他不搭理我。也怪我,之前他没有对我封锁社交网站的时候,我老想着从他的社交网站上窥探出一点儿早恋的蛛丝马迹,有时候和大人聊天的时候会掺杂一些他在网络上的生活,臆想几个小姑娘被他迷得七荤八素。后来,他就生气了,一脸无奈地对我说:“你就爱打小报告,”然后毫不犹豫地把我放在了黑名单里。一块儿回家,我想起来这件事,心里委屈得不行,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把大人吓了一跳,围在我旁边问我发生什么事情了。我一边哭一边指着他这个罪魁祸首回答:“他……他把我放黑名单里!我给他发消息都不能发……”那时微信刚流行没多久,大人们还都不太懂黑名单为何物,就指责他:“姐姐从小就那么疼你,你不要欺负姐姐。”我一只眼睛用来哭,一只眼睛偷瞄他,只见他站在旁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头微微低着,虎着一张脸。
然后我就从他的黑名单里被释放出来了,我们俩开始了旷日持久的沉默战。于是我愈发怀念小时候的他和我,可爱的他,像小狗小猫小兔子的小时候那样可爱。
三四岁的弟弟又胖又黑,绝不是壮,身上是被爷爷奶奶硬生生地养肥的肉,骨头还没来得及跟上趟,胳膊、腿跟刚从泥塘里挖出来的泥藕似的。后来越长大越瘦,把外婆急得恨不得一天让他吃六顿饭,好让弟弟變成一个胖胖的男孩子。“大胖小子”的这种隐形审美观念在北方这片大地上已经根深蒂固,就像大人们认为女孩子要把头帘儿都收上去露出一张大圆脸来才好看。
弟弟认死理儿,吃饭的时候,只吃一碗饭,甭管碗有多大。外婆发现了弟弟的这个习惯之后,慫恿着我妈去买了两个大碗,碗扣过来能把我的大圆脸遮得严严实实。为了不让弟弟发现外婆的用心良苦,我也只好用大碗吃饭舍体重陪弟弟。有时候吃饭吃到一半,外婆给我使个眼色,我就把弟弟哄出去跑一圈,外婆趁机往弟弟吃了一半的碗里再添两勺饭,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有时候弟弟回来埋头就吃,并没有发觉出来什么。后来有几次外婆偷偷加饭加得太多,弟弟疑惑:怎么我的饭越吃越多?于是闹脾气。外婆只好再把饭舀出来一些。用这个大碗吃饭以后,弟弟还是很瘦,反倒是我胖了很多。
小孩子那么小,除了爱一无所有,要怎么表达自己对别人的爱呢?弟弟很可爱,别人给他的好吃的,他都留着,不管是多好吃的小零食,他都死死地忍着,一定得等到我吃完第一口他才肯吃。后来我总要跟别人讲这件事,特别骄傲,多了不起啊,四五岁的小孩,正是天天吵着嚷着要零食的时候,而弟弟像一只忠诚的守护着美食的小狗,眼巴巴地等着我回来一块儿吃好吃的。多么天真又庞大的爱。
好归好,也有打架的时候,有时候可能是因为看电视节目的意见不统一,有时候可能是没有为什么。两个人躺在大床上,一人一头,俩人鼓足劲拼命地蹬来蹬去,到最后俩人躺在床上都哇哇大哭,两败俱伤,哭累了睡完一觉起来,又跑一块玩儿去了。因为我年长一些,大部分时候打架完毕,就要自觉地接受大人的责备:“你比弟弟大,怎么就不能让让他呢?他是你的亲人,以后还要给你扛包袱的……”那时候我还不懂得“扛包袱”(我们当地旧时女子出嫁需要家中的兄弟扛嫁妆)的意思,就梗着脖儿不服气。现在我们俩半年不说一句话,看来以后要是需要扛包袱,真是指望不上了。
他整个高中都过得吊儿郎当的,高考前夕突然发了狠,早起去上早自习痛背了一个月的书,然后顺利考上本科。再后来他大学放假回来,穿了件黑色及膝的短裤,白色T恤衫,外面罩了一件灰色长袖,单是站在那里不动,就很好看了。终究是青春啊。
他戴了一顶红色的棒球帽,我很喜欢帽子的颜色,问他:“我能不能戴一下你的帽子?”他随手递给我。我接过帽子戴上,正着戴,反着戴,斜着戴,咔嚓咔嚓地拍照片。他走过来轻轻丢给我一句:“帽子送给你吧。”然后就闪进屋里了。我愣在原地,突然想起来,从小到大,他的东西,只要我很喜欢,就等于是我的了。之前他有一件银灰色的羽绒服,我觉得颜色好看便试穿了一下,被他瞧见,又是那句话:送给你了。结果我穿出去和男生撞衫好几次。
现在二十一岁的弟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我们俩一南一北分散着,只有过年回家的时候才见得着面儿。他是不是长高了,是不是瘦了,我都不知道。只能根据他以前的样子来模糊地想象,又高又瘦,白白净净,穿着黑色大衣,头发可能烫了,不笑的时候给人感觉比较高冷,笑起来会露出小虎牙。要是我再小个几岁,也会喜欢上像他这样的男孩子吧。走在校园里,肯定也有很多小女生悄悄地不动声色地瞧着他。但是她们都不知道,这个男孩子爱赖床,又不爱洗袜子,唱歌也不是很好听。
人生漫漫,现在是他最好的时候。我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毕业,走向工作,走向未知的人生,面对着我们都会遇到的问题,也许会被人伤心,也许会伤别人的心。可是我能怎么做呢?弟弟不是我手里的风筝,也不是顺从的小马驹,我只能在他背后远远地看着他,为他默默地祈祷:但愿常年喜悦,身体健康,平安,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