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时候,早晨起来走到外面,还是能感觉到凉意像泥鳅一样狡猾,你裹紧了大衣,它从领口里钻进去,戴上围巾,它一扭身又能从迎着风的袖口里窜进去,寒意料峭。等到过了中午的时候,春天卸下了对人间的敌意,态度稍微软和了点。这时太阳变成焦黄色的,像被煎熟了的蛋饼,松脆油亮,连带着透过树芽芽的光线都是淡黄色的,漂浮在光里的灰尘似乎也清晰可见。这时候,或许有位老婆婆趁着阳光正好,搬把椅子,坐在屋檐下,看着篮子里择好的菜和搭在架子上的衣服,无事可做,慢慢地就眯起了眼睛,打起了盹,有缕银发一飘一飘的。
可是我说的这个风婆婆呀,可不是在天气暖和的时候会春困的老婆婆。她才不会被人间的春困秋乏夏打盹所困扰。
北方的春天雨水向来偏少。空气像是放得很久已经开始变硬发脆的面包,人在干燥的空气里待得久了,似乎能听见世界旱得断裂的声音,轻微的咔嚓咔嚓声。一排一排的白杨树向天空伸着枯瘦而无力的枝桠,像是乞丐一样苦苦哀求一点雨水。才长出来尺把长的麦苗都灰头土脸的,可怜巴巴的像是困难地区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孩子一样。街上尘土飞扬。一群上学的小孩跑过,就能制造一场小型沙尘暴。
天上没有云彩,一点儿也没有。天空辽阔深远,蓝得丧心病狂。没有云,哪来的雨呢。地上的人就盼着,来点风吧来点风吧,吹来些云彩,带来点雨,地里的小崽子们都渴坏啦,再不下点雨,这几亩地的庄稼可就完犊子了……
于是,在我有了记忆以后的每一个春天里,家里的大人都会在万里无云的春天,用纸、高粱秸秆、大蒜瓣扎一个风婆婆。小时候不懂,现在看起来这个风婆婆跟哄小孩一样。
去厨房的旮旯里寻一头蒜,掰下一个来,当作风婆婆的脑袋。外公拿来几段高粱秸秆,仔细地把秸秆的外皮按竖条剥下来,露出里面乳白色的瓤。高粱秸秆的瓤看起来、摸起来都是坚挺的,内芯却十分温柔,拿着一条外皮使劲往上一插,小条就牢固地成为高粱秸秆内芯的一部分,也就成了风婆婆的一只胳膊。按照此法,很快就能扎好风婆婆的身体。
什么样的花衣服呢?我差点就把自己的课本上印着花儿的那一页撕下来。外婆找了一个方便面的包装袋,大红色的塑料袋上面印着花花绿绿的字,可真是没有比这再花哨的了。外婆用剪子在方便面包装袋上剪了三个洞,把扎好的风婆婆的身体放到袋子里,露出脑袋、胳膊来,风婆婆就是穿着大红色花衣裳的风婆婆了,喜庆得很。外公再用硬纸壳子做了个圆锥形的小帽子,用针线固定到大蒜瓣上,风婆婆就有了帽子了。
扎好了风婆婆,就要把她挂在树上喊风来。窗外是棵低矮的石榴树,我一踮脚就能把风婆婆挂到一枝光秃秃的树条上。把风婆婆挂上以后,外婆就对着挂在树上一动也不动的风婆婆轻轻地喊:来风哟,来风哟,风婆婆喊风来哟……
我一会儿就忘记了外面的石榴树上挂着风婆婆。等我再出去看,风婆婆轻轻摇起来。我扭头朝屋里大喊,来风啦来风啦风婆婆把风喊来了!
外婆过来看见了在空中轻轻摇摆的风婆婆,又抬头看了看天空,嘴里念叨着:来吧来吧刮来点云彩……
过了几天终于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虽然并不能让所有的生命都感到淋漓尽致,但也得到了畅快。白杨树可长出来骨芽了,带点红色的芽苞,再暖和几天,嫩芽就落到地上,带着一种讨厌的粘液,不小心就沾到裤子上,洗也洗不下来。麦苗洗了一回澡,从头到脚,都闪着光,就像洗完澡楚楚动人的女孩子,又重生了一回似的。我觉得下完雨的空气中,有一种令人着迷的味道,使劲吸一口,像是从土里散发出来的,我捧起来一把湿土,也并没有这样的味道。我始终着迷。
到底是不是风婆婆把风喊来,吹来了云,然后下了雨呢?年幼的时候,我深信不疑,现在,我对记忆里那个自个儿挂在石榴树上摇摇晃晃孤苦伶仃的风婆婆也依然怀有一种亲切的敬畏之心。石榴树已经不在了,春天不下雨的时候,有了机器浇灌,风婆婆再也不被想起来了。
那天我突然想起来童年里的这个被冠以婆婆的纸片人。我在打视频电话的时候问外婆,风婆婆是怎么做的来着?外婆努力想了好久,一点一点地给我说,说到最后:“嘻,怎么说的来着,那几句话,风婆婆……咋想不起来了……”
十几年过去了,还有风婆婆在喊风吗?
或许早就没有哪个地方再请风婆婆来喊风了吧。我想,如果她也有自己的思想,那么她一定会很高兴,自己退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