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甜凉冰棍

从来没觉得哪年夏天能比初三的那年热。

我刚刚考上师范,家里经济紧张得捉襟见肘。我那工资少得可怜的爸爸妈妈和我商量说,反正也是在家闲着,不如自己去赚一点儿上学的钱。我从一大堆借来的厚书里抬起头来,惊得说不出话。那个时候哪怕做一丁点儿生意都被人戳后背,大家都心照不宣,那是一件很见不得人的事。我那一年十六岁,正是敏感得连雨滴落地都觉得震撼的年龄,听他们这么说,我差一点儿想把自己变成小甲虫,缩进火柴盒里。

我怕爸爸那威严的眼神和稍稍带点儿吼的声音,整整哭了一宿之后,不得不同意他们的决定:去卖冰棍。

妈妈把早已准备好的凉帽为我戴好,系好带子,冰棍箱子捆在自行车后面。冰棍箱子是头天晚上糊好的,两层纸盒箱摞在一起,夹层里均匀地絮上棉花,图的是保温,我从书本上学了很多化学和物理知识,但一直不懂得夏天冰棍不化的道理,这回倒一下懂得了。那个颜色一看上去就是冰棍箱子,我没让我妈写上“冰棍”两个字,那无异于贴在我脑门儿上,我受不了。

在冰棍厂,我妈给我批发了20根冰棍。在箱子里挤着摞好,冰棍箱子只装这么几根冰棍,显得特别宽敞。妈说,其实挤得越多冰棍越不容易化,但咱们不卖那么多,今天就批这些。7分钱一根冰棍,卖1毛钱,一根赚3分钱。我一直噘着嘴,临走出冰棍厂时还噙着眼泪,嘟囔说:“我不会卖不会卖,妈,要卖你去卖!”

妈看我那个样子,让我在大门口等她。她匆匆跑回单位去跟领导请假,回来说:“我陪你去卖。”

就这样我和妈走上了街头,出来就是一条繁华的马路。我推着自行车,低着头在前面走,我听见妈在我身后喊了一嗓子:“冰棍——”吓了我一跳,老天爷,我妈的声音又细又小,没一点儿底气。还把那个“棍”字咬成了小字眼儿,后面还没有拉长音,颤颤巍巍,谁那么喊哪,真丢人。你看人家路旁那些专业卖冰棍的,往气派的冰棍箱前一站,神清气定,字正腔圆,“冰棍”两个字一甩出去,让人一听就感到一腔拔凉拔凉的气。我真受不了我妈,推着自行车快步往前走,从繁华的街上一口气冲了出去。拐上另一条没多少人的街,我松了一口气,我回头瞥一眼我妈,只见我妈一路小跑跟着我,胖胖的身子一颠一颤,还气喘吁吁的一声接一声地喊那么不受听的“冰棍——”。

我头上冒了汗,停下来,等我妈跟上,眼睛也不看她,说:“妈,你回去吧!我自己去卖。”我妈说:“你往没人的地方来,是不行的啊!要找人多的地方。”我没等妈的话落地,就自己跨上自行车,晕头晕脑、梦游般地向城外驶去。

我妈的声音还在身后拉长着:“听见没,找人多的地方——”

我的心揪得紧紧的。妈和爸永远不知道我的心思——我哪儿敢找人多的地方,我不只是怕丢人现眼,我还怕,在人多的地方,碰见我的同学!我的同学分布在我们小县城的各个角落,谁知道哪里会冒出一个,如果有一个同学看见我卖冰棍,我还不如就地死了!

出了城东门,我的心稍稍安定下来一点儿,我听见身后有一个嫩嫩的声音飘过来:“冰棍!”我刹住车闸,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回过头,看见一个小女孩向我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手里举着一毛钱。她叫的是我,我才知道我这时的名字叫“冰棍”!

我咽了一口唾沫,这毕竟是我卖冰棍生涯的第一位顾客呀!我感激地望着她,从冰棍箱里赶紧取出来一根,递给矮矮的她。她举着冰棍蹒跚着走向了那边的一位老人。我卖出了我的第一根冰棍!

对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瓮瓮地、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嗓子:“冰——棍——”,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我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我胆子大了起来,喊第二声时,加上了“甜凉”两个字,并尽力把“棍”字的拖音喊得厚重而有力,决不像我妈那样幼稚。

第一天,没到下午三点,我卖出了我的第一箱冰棍!净赚6毛钱!回去数钱时,那“哗”地倒了一炕的硬币,沾满了我们全家亮晶晶的笑声。

那个夏天足够热,可我希望更热一些。我理解了课本上卖炭翁“心忧炭贱愿天寒”的意境。我也一样,尽管自己晒得快出油了,也希望太阳再火辣一些。但是舍不得吃一根冰棍,再热也舍不得。

慢慢地也找出了窍门,去城中那个最便宜的冰棍厂批冰棍,可以6分钱就买到,一根能赚4分钱。妈说得对,找人多的地方去卖,我去得最多的是工厂或盖房子的工地,那里不买是不买,一买就是十多根。赶上运气好,多叫卖一会儿,有时一下子能卖出二十多根呢。

算下来,平均每天能赚到2元钱,那可差不多相当于我妈一天的工资呢。

也有心悸的时候。有一次远远地奔一个有烟囱的工厂而去,在门口叫卖,看不到零星的几个人。我一边叫卖一边看工厂的名字,眼睛有点儿近视的我走近去看,黑底金边的,猛地跳出几个大字:××殡仪馆!我吓得后背发凉,掉过车头就走,情急之中拐进了一条小路,路两旁是高粱地,半人高的高粱棵子被跌跌撞撞的自行车一刮,直击打我的后背,就像有无数个鬼爪子在后面追着抓我!

卖冰棍的生涯在二十天头上结束了,有点儿戏剧性。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个人少之又少的郊外,终于狭路相逢了一位我小学时的同学,我的同桌。不幸的是:我曾偷偷喜欢过他,他好像也暗地喜欢过我!并且,他是我从小到大唯一喜欢过的一位男生,再进一步讲,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卖冰棍时最怕遭遇的可能就是他!热辣辣的野地旁的大路边上,他和另一位在闲聊,我停下来向他们叫卖。当他向我走过来并互相认出时,我们都傻了!我们低着头,谁也没说什么,匆匆地给他取出冰棍,我骑车就逃。我知道我完蛋了!

我还迎接不了这么严峻的考验,大哭了一场,任爸爸妈妈怎么劝,我也不出门去了。

许多年以后,我已能心平气和地端详那些日子了。甚至认为,或许这段经历,才使自己十六岁的花季灿若流霞。今天,当我面对自己嫩若鲜蕊的小女儿时,却无数次地设想,我能像爸爸妈妈那样,有意也好无意也好,敢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把她推到那个夏天,推到那个灼人心肺的境遇里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