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民”的写法
- 小屋(王立春童书馆)
- 王立春
- 1632字
- 2020-12-10 11:08:34
我们班主任姓石,个子不高,壮实实的,看起来就像一块竖着的、会走的大石头。我那时也奇怪,总是觉得姓什么,就像什么。亏得我不知道石老师属什么,要是知道,准得把那个动物和他联系起来。现在想起来挺遗憾的,当时问问就好了。
石老师的嗓门儿很大,我们乡村小学没有电铃,也没有别的什么铃,上课下课都是石老师用嗓子喊,日久天长,他练出来了。猛一嗓子,大概一村子都能听得见。
教室里有二十来个学生,蒙古族学生多。蒙古族学生说话叽里咕噜,我们几乎全听不懂,当然,坏话好话我们也听不懂。事情就这样,有不好的地方,就有好跟着。
我生下来就只会说汉语,父母亲也没把满族话教过我们——说到底,他们也不会几句。我们就说汉语,同学们都能听懂。但这种感觉,就像蒙古族学生有隐身衣,我们没有一样。
这不影响我们在一起学习。
我们是一、二年级在一个教室上课。我刚上学,猜测学校可能是觉得大小孩掺和着可以互相学习互相借鉴,就采取了这个方法——其真实情况是,学校只有一间房子。这样,小孩可以模仿大孩上课一本正经地发言,大孩可以对小孩的幼稚随便取笑。
当阳光从窗外投入教室,我们的课开始了,那真是令人难忘。
二年级的白淑珍可能是上学晚,十多岁了,才上到二年级。我刚一上学,就觉得她长得太高了,比我们高出那么多。她有个小毛病——吸鼻涕。上课下课总是不断地吸。我后来看周星驰的电影就一下子想起白淑珍。是的,她就是那样,总能有本事把快到唇边的那两溜儿抽回鼻子里,及时而且准确。她坐在最后排。我喜欢回过头去,看她处理鼻涕,心里用着劲,嘴唇往上兜,怕她哪一下没弄好,掉到地上。但总没有掉下去的时候,因为在最危急关头,她会用衣服袖子抹去。
她学习也有点儿慢,上课总是被老师点名才发言。发言时说话慢腾腾的,还经常不对。但石老师很少批评她。
有一天,石老师让她上前面听写一个字:民。她用粉笔慢腾腾写,写完了,看着老师。
我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连忙举手:“老师,我!”老师转过身来看着一年级群里的那个我,问:“怎么了?”
这老师,这么大的事竟不知道,什么眼神儿,还问我怎么了?白淑珍的“民”写错啦!
石老师微笑着,把我叫到前面,让我把正确的写出来。
白淑珍把“民”字的弯钩写到右边了,就是“民”字伸出腿往外踢的那一脚。她把那一脚踢向右边了,应该踢向左边!
我站在黑板前,把“民”一笔一画地写下来——与其说写,不如说画,虽然我还没学到这个字,但我认得。我让那弯着的一脚踢向左边。写完,我兴冲冲地跑回了座位,等着老师夸我!
白淑珍站在黑板前,那个“民”字很大,在黑板中间的地方,我个头儿小,我的“民”字在黑板右下靠底的地方,很小,不睁大眼睛都看不见。就这样,自有甲骨文以来,辉煌的中国造字史想都没想到,一个可笑的汉字被一个小学生活生生地造了出来!
我把“民”那一弯钩写到了左边,也就是说,我的“民”竟从左边踢出了脚,想想看,这不是反“民”吗!?
这是我听见老师和二年级生的笑声,坐在位上仔细端详黑板后才发现的。
黑板上,那个正“民”,伸着右腿,伸向了右下角的小“民”。要是它们俩离得近,两条腿会钩在一起,小的反“民”一定会被大的正“民”钩个四脚朝天。
白淑珍拍着手上的粉笔末,一边往座位上走,一边乐呵呵地瞅着我。
石老师没批评我,却笑着,一边把那个反“民”擦掉,一边表扬着白淑珍。
我捧着脸,觉得热烘烘的。伟大和可笑就在一瞬间完成了转换。我后来不断分析自己当时的心理。那时一是想显示自己,二是觉得白淑珍什么都做不好,字当然写不好。就这样,被自己的小聪明掀了个底儿掉;搬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了自己的脚。
黑板上白花花的粉笔屑在阳光中飞舞着,一团一团,围着我,落向我,像落了我一身白蝴蝶。那个字再也没法从我心上擦去。我的自以为是,被小小的反“民”一脚给踢掉了。
白淑珍和白素贞就差一个音,要是舌头稍大一点儿,或平翘舌不分,听上去就是一个名儿。白素贞是《断桥》里晶莹剔透的白娘子。我到现在还记得白淑珍整天兜着嘴的样子,那个样子,多少年后竟美好得像天使一样,在我心中,没比白娘子差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