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叶紫菀
紫菀朝霞雨,黄连夕照烟。
柴桑寄生理,不受督邮怜。
——〔清〕王夫之:《山居杂体药名(己亥)》
敝人自幼生活在乡村,多少年以割草拾柴为营生,对乡间草木多所亲历目睹,却没听说过紫菀一名。后来看到《中国植物志》云“狭义的紫菀属在中国近百种”,心里未免吃惊:这么多啊,我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于是我想,吾乡虽然瘠贫,也未必不曾生长过此类植物,只是机缘不巧,它们没能进入我的视野,失之交臂了吧。
首次看到紫菀一词,还是在一部意大利小说集中。集子里的一篇,题目就叫“紫菀”。作者卢伊吉·马莱尔是位先锋派小说家,这篇小说表达现代人的内心恐惧,只在故事的中部才出现了那盆紫菀,总共也就百十来字:“我父亲与其说爱树,还不如说爱花。现在我还保存着他的一盆紫菀,每年春天发芽,夏末开花。我对花不感兴趣,因为花期过短,而树的寿命则很长,有的能活几百年。然而,这株紫菀比我父亲的寿命长,现在还活着,而他已经被那3个凶手杀死了。”初看那篇小说,印象挺深的,后来也渐渐淡忘了,唯有这种叫作“紫菀”的植物,带着陌生而神秘的色彩,留在了脑子里。
钻叶紫菀(Aster subulatus Michx.)是菊科(Compositae)紫菀属植物。看到它时,我来到这座城市也有好多年了。这种植物长得中规中矩,茎和叶都透着一种温和善良的意象,看上去既可亲又好玩儿,甚至有时无端觉得——说来不怕别人笑话——它是可吃的。然而很长时间里,对于钻叶紫菀我也是只识其物,而未知其名。这就像人在街市上转得久了,一些人看上去总是有点脸儿熟,却不知人家姓甚名谁。欲知其名,在人似乎还好办些,径直走过去请教尊姓大名,虽然有些唐突,却也直截了当;如若实在开不了口,也可以向他周围的人打听。植物的长处与短处都在这里,它们自己从来不肯说话。我想,它们心里其实知道自己是谁,却憋足了劲儿不告诉你。这对人们的耐心是一种考验,又何尝不是一种诱惑。
第一次向人请教此物之名,对方是一位园林工人。绿化带中就生长着这种植物。对方瞄了一眼,不假思索地说:柳叶菜。叫它柳叶菜也不是没有道理,它的叶子狭长,与柳叶确有几分相似。可是,回来核对植物志书,却对不上号。柳叶菜乃多年生草本,基部叶对生,无柄,略抱茎,两面具柔毛,这一切皆与眼前之物不吻合啊。
后来偶然看到安徽农业科学院情报研究所的网站“农业病虫草害图文数据库”,其中多列杂草,且有字有图。从中发现此物,却名之曰“女菀”,所附4张图片,一为幼株,一为成株,两张花期植株,特别是幼株一张,太清晰也太熟悉了。记得点开图片的那一刻,心情的激动难以言表。多少年的找寻,它原来躲藏在这个地方。然阅读其下的文字描述,还是发生了怀疑:我所看到的,也就是图片上显现的这种植物,明明都是一年生草本,可对女菀的描述却是“菊科,女菀属,多年生草本植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好像是在井窥斋先生的博客里,看他发的植物图片,有两张所拍即为此物,却杂在其他图片中。lily百合草过来帮忙鉴定,说出了“钻形紫菀”这个名称,并说钻形紫菀又名“钻叶紫菀”。回来查书,《中国高等植物图鉴》《中国高等植物》《山东植物志》以及《濮阳植物志》皆不收录此种。《中国植物志》卷七十四涉及此物,却也没有列为单种,只是在紫菀属的末尾简单提及:“本属另有一种钻叶紫菀,北美原产,现在云南中部(昆明)、浙江、江苏、江西等地均有逸生。”根据关于此物地理分布的描述,开始我还是有些疑惑:在我们这一带如此普遍存在的植物,植株也够高大,花叶也很漂亮,何以没有进入植物学家的视野?我是应该相信《中国植物志》,还是相信lily百合草的鉴定呢?最后在《植物通》与《百度百科》中均检索到此种,其图片与描述文字与我所见者完全一致。对此,我们只能这样解释:此物原产美洲,传来中国未久,可能是近年才大面积扩散传播,而植物志书则多是好多年前修订的。植物在前面生长和扩散,植物学家在后面跟着记录,其间有些距离,是可以理解的。
知道了它的名字,好像它已经成为我的朋友。平日看到它,就觉得亲切,就感到高兴。
我发现,钻叶紫菀的发生一般不会太早,总是到了4月下旬,才偶尔看见一株两株。等过了6月,北方的雨季来临之后,它们才开始大量萌生,并快速地生长。
钻叶紫菀植株够得上高大,一尺高、二尺高的常见,有的株高一米以上,且上部多有分枝,显得甚有派头。如果它拥有了作物或者花木的身份,这样大大咧咧当然没什么。不幸的是,它至今仍被人目为杂草。杂草要想生存,这副身架和做派可不是什么优点。无论是田野当中,还是绿化草坪上,人们都不会容许一种杂草大模大样地活着。就算不到除草的时候,就算一些不相干的路人,也会过去折断它、踩踏它。
钻叶紫菀的另一个特点,就是生长期较长。对于杂草,这也算是一个不小的劣势。像独行菜,像夏至草,它们年初萌发,四五月里就完成开花结籽,不等人们明白过来,自己先行干枯死亡了。不过,它们已经死而无憾,因为种子已经成熟,而且播撒到土壤里。钻叶紫菀就不行了,早发的钻叶紫菀,也得到九十月份才得开花结籽,而晚一些发的,须等到十一月。这么长时间暴露于野,凭空增加了多少凶险,也只钻叶紫菀它们自己知道。
不过,钻叶紫菀也不是没有生存优势。花期的钻叶紫菀,颜色的青绿之外,它枝叶删繁就简的设计,让人几乎看不出它正处于生命的盛期。它的上部茎很细,叶子呈线形,分蘖虽多,但花序总苞也较瘦小。其花开时,并非不美,舌状花白色里透着暗红,特别到了十一月的天气,深秋了,那花确也十分娇艳,俱因为比较细小,不为或少为人们所瞩目。
我常常为它们的命运担忧,不知道如何才能使它们躲过伤害。去年秋,湖南路运河桥的左边和右边,各生长一株钻叶紫菀。右边的一株或为路人折损,或为车辆碾轧,一副不衫不履的流浪汉模样,左边的这一株则枝丫俨然,植株也完整高大。整个秋天,我都在关注着它们,祈望它们走完生命的全程。不幸的是,进入花期未久,石桥左边高大漂亮的一株忽然间不见了踪影。它消失得那么彻底,没留下一点儿痕迹,好像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剩下桥右那个“邋遢汉”,勉强活到了种子随着白絮飘飞的那一天。
如今又可见钻叶紫菀生长了。石桥左右那点儿土壤上,却还没看见它们子孙的踪迹。我想,也许它们仍在等待,等待雨季的来临。
2013年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