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勃鸡矢藤

碧叶双生引蔓长,缘墙绕竹若癫狂。

声名已盛真如掩,颖秀恂恂避地藏。

——《四时草木杂咏·鸡矢藤》

吾乡当年没有鸡矢藤,如果有,不会不被我们这帮田里园里乱转的孩子们发现。鸡矢藤引蔓够长,叶子也够多,生长泼辣勇猛,腾挪攀附,不是随随便便找个地方就可以隐藏的。后来,我为这个想法找到了一个间接的佐证,那就是1996年出版的《濮阳植物志》,其中即没著录此种。可见直到那时,鸡矢藤还没有来到这一带,或者即使来了,也零星孤单,没有进入志书编纂者的视野。近日偶然在资料上看到,鸡矢藤原产于我国长江以南地区,被中科院北京植物园作为优良藤本地被植物引种过来。这是20世纪80年代的事。鸡矢藤来到北京地区,表现得非常不错。这个多少年来一直生长在南国的浪子,居然能够很快适应北地的环境。我想,应是从那时开始,鸡矢藤才一点点繁衍传播,由近及远,一步一步来到我们身边的。

第一次看到鸡矢藤,也是数年之前的事了。

对面园子门外,左侧是一块空闲地。地一撂荒,到了春夏之季,杂草就长得风生水起,平时我就经常过来看看。这次来时,看到园子的铸铁透视墙上披满密密匝匝的绿叶,那叶子的密度只有满壁爬山虎可与之相仿佛。不过,远远即可知道那不是爬山虎,因为爬山虎的叶子前端三裂,有若飞翔的燕子,这个可不是。走近了看,果然别为一物。绿蔓细韧,叶子对生,卵圆形而前端锐尖,略近革质。一片一片皆是基部朝上,锐尖向下,层层叠叠排列,堪比屋宇上的青瓦,这可真是大自然的杰作呀。大概因为日久无雨,叶片上微有浮尘,色泽略显苍老,所以那道绿墙也就更显得厚重了。

此后,每到园中散步,或者过来寻花觅草,必来看这满墙的绿叶。终于有一天,我看到它们开花了。与藤和叶的蓬蓬勃勃相比,那花——我不得不说——却未免有点儿寒碜。一是它的形,怎么看都像一段烟蒂,还是点燃的;二是它的小,与动辄丈余的长大身躯难相匹配;三是它的颜色,微白,又灰灰的,暗暗的,花瓣五,亦白色,而冲着花朵向里看,才见暗红的一点。初次看到,即拍了照片,发到网上,引来朋友们一片嗟讶。

再次看到鸡矢藤,是在运河右岸的竹林里。那个地方小径曲折,行人罕至。远远看见竹枝上绿藤缠绕,走近看即为此物。只是此处的鸡矢藤生在密林之中,叶子鲜绿,对对玲珑,风致已颇为不同。看着竹林里的鸡矢藤,我已略略感到放心。鸡矢藤这种以前不曾遇见的植物,如今在此地再也不是孤零零的存在。既然一公里之内就有了两个群落,以此类推下去,至少暂时不必为此物的消失担忧了。

果不其然,今年夏天,在路边小区门前的花池里也发现了鸡矢藤的踪迹。

花池边缘处栽种着小叶黄杨,因是刚刚种上,还没缓过神儿来呢,长得不够茂盛,加之管理不到位,便有杂草侧生其中。在我看来,杂草也是好的,精致是一种好,凌乱也是一种好。鸡矢藤就纠缠在这黄杨丛里。起初我并没有认出它们就是鸡矢藤,觉得那也许是一些长得不太旺盛的萝藦,或者生得肥大一些的小旋花。其叶子窄窄的,几乎成了披针形。偶尔有一次走近,看到它们正在开花。看见花自然就知道了它们的真实身份。原来鸡矢藤的叶子形状变化如此之大,从卵形、卵状长圆形乃至披针形,都是常有的事。有的时候,同一株鸡矢藤上也可以生出几种不同的叶子。就是因为叶子的多变,这一次差点让它们蒙混过去。我特意折取了一段藤蔓,带回来仔细研究。因为已经放在了案头,加之手持放大镜,其细部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圆锥花序式的聚伞花序生在腋间,那花序间,其花蕾大小各异,高粱粒大小、绿豆粒大小、黄豆粒大小的白球球连缀在一起,有如杀鸡之后取出的卵,一粒粒由小及大,渐次排列,初时浑圆,渐长渐长,只有一两个长成烟蒂状,花瓣绽放开来。

鸡矢藤〔Paederia scandens(Lour.)Merr.〕,茜草科(Rubiaceae)鸡矢藤属植物,多年生草质藤本。鸡矢藤其实就是鸡屎藤,文人雅士为易一字,看上去不再刺眼,意思却并无变化。有人说,鸡矢藤叶子用手揉烂后,初闻有一股鸡屎味,这当是“鸡矢藤”一名的来历。《本草纲目拾遗》云:“搓其叶嗅之,有臭气,未知正名何物,人因其臭,故名为‘臭藤’。”此物的一些别名也多与它的气味有关。《本草纲目》将其名之为“女青”,《植物名实图考》称其为“牛皮冻”或者“鸡矢藤”,此外尚有“斑鸠饭”“主屎藤”“却节”“臭藤根”“臭藤”“毛葫芦”“甜藤”“五香藤”“臭狗藤”“香藤”“母狗藤”“清风藤”“白毛藤”“狗屁藤”“臭屎藤”“鸡脚藤”“解暑藤”“玉明砂”“鸡屙藤”“雀儿藤”等名字。

鸡矢藤

偶然在电视上看到,鸡矢藤的叶子居然可以食用。此事看似奇特,却也确为事实。在广东新会一带,家家户户有做鸡矢藤饼的风俗。人们来到野外,将其叶子采摘回来洗净,与糯米一同磨碎,拌入煮溶的糖水,搓成粉团,压成饼状,食后清热解毒,是当地公认的“黑色风味健康食品”。此外,当地民间还将其藤晒干收贮,用来当茶喝,据说可以清肝热。侨乡江门也有吃鸡矢藤饼的习俗。江门的农贸市场里常有杂货店、面包店挂出“磨鸡矢藤”的牌子,可知食之者普遍,已经进入市场化运作了。海南的鸡矢藤粑仔更是地方一绝,成为风味小吃,当地人甘之如饴。其实,早在清初,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就谈到食用鸡矢藤的事,其中说:“有皆治藤,蔓延墙壁野树间,长丈余,叶似泥藤,中暑者以根叶作粉食之,虚损者杂猪胃煮服。”可见广东人采食此物已经很有些年头了。

为了将气味的事弄个究竟,我决定采来鸡矢藤亲自体验,于是就来到叠山之侧,那里草树茂盛,绿色成堆。鸡矢藤在一片棣棠棵子上密密攀附着。此处水肥充足,阳光朗照,鸡矢藤长得从容而鲜美。若不是为了辨识它的气味,真不忍心在这么富有生命力的藤蔓上粗暴地折下一段。顺路一同采回来的,还有萝藦和茜草。我的想法是,鸡矢藤与茜草同科,而《本草纲目》中有很长的一段话辩论鸡矢藤与萝藦的区别,可见二者或有相似之处。

茜草虽然与鸡矢藤同科,味道却并不相同。萝藦有相似的味道,却不似鸡矢藤那么浓重。揉碎的鸡矢藤首先有一种强烈的青草气,然后是一阵热烘烘、闷嗒嗒的气息,说不上那是什么,却也非鸡屎的气味。鉴定完毕,剩余的鸡矢藤茎叶就堆放在案头,我则转头做别的事了。这时候,其气味反而一股股袭来,一次次扰乱我的心神。敢情你找它时,它不出现,你不搭理它了,它却又出来捣乱。此时此刻,说它有一种臭气,也不是没有道理。

于是我就想,鸡矢藤一名,一定是从事田间劳作的人为它取的。他们穿行在鸡矢藤间,太阳之下,那闷闷的臭气也真够他们受的。至于南方有些地方以鸡矢藤制作各种美食,可能是近距离的接触,气味反而不那么明显。这是虽有其臭,却不影响品尝的理由吗?

鸡矢藤刚刚来到我们这一带,人们对它的认识和体验还很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这一带的人也能尝试着品尝鸡矢藤的糕饼以及粑仔。我希望有那么一天,也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2014年8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