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商股困境
- 状元张謇:江海沉浮录
- 揭阳潜水龙
- 7234字
- 2025-06-25 09:53:04
19世纪末的中国,如同风雨中飘摇的孤舟,正处于历史转折的动荡前夜。自 1840年鸦片战争的炮火轰开国门,《南京条约》《马关条约》等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如沉重枷锁,不仅让中国丧失关税自主权,更打开了列强倾销商品的通道。长江沿岸的通商口岸里,悬挂米字旗、星条旗的商船昼夜穿梭,船舱里堆积如山的洋纱洋布,裹挟着工业革命的廉价优势,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入中国市场。
传统纺织业首当其冲,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江南水乡曾是“家家机杼声”的纺织盛地,此时却一片萧索:苏州、杭州的织机锈迹斑斑,扬州的染坊门可罗雀。海关统计数据如泣血的控诉——光绪年间,洋纱进口量从 1870年的 10万担激增至 1893年的 180万担,平均每年以 17%的速度狂飙。白银如同决堤之水,源源不断流向海外,仅 1892年就外流超过 2300万两。无数依靠纺织为生的家庭作坊主,捧着典当织机的碎银老泪纵横;乡间农妇对着堆在墙角卖不出去的土布长吁短叹,被迫拆毁祖传的纺车。
在这样的时代困局中,张謇,这位出身南通书香门第的状元郎,毅然弃官从商。他目睹通州棉农守着优质棉花却卖不上价,看见妇女儿童因失业在街头乞讨,深感“实业不振,则国本不立”。怀着“实业救国”的理想,张謇奔走于南通、上海、江宁之间,试图以创办大生纱厂为突破口,打破洋货垄断,走出一条民族工业的自强之路。
当时的中国企业形态,以官督商办为主流模式。这一模式脱胎于晚清“求富”的洋务运动,看似是官府与民间资本的携手共进,实则暗藏权力与资本的畸形博弈。自 1872年李鸿章创办轮船招商局起,官督商办企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张之洞主导的汉阳铁厂更是集大成者。这些企业表面上挂着“官商合作”的金字招牌,实则如同被官府套上枷锁的骏马——官府凭借行政权力深度介入企业运营,从采购设备到产品定价,商人不过是被架空的提线木偶。
翻开尘封的档案,可见触目惊心的权力掠夺:官府将企业视为“提款机”,挪用资金填补财政窟窿已成惯例,摊派勒索的名目更是花样百出。商人虽倾家荡产投入真金白银,却连最基本的经营决策权都被剥夺,利润在官府、衙门胥吏与买办的层层盘剥下所剩无几。1883年的上海机器织布局堪称典型,官方先是以“助饷”为名强征苛捐杂税,后又强行提高纺织品厘金,致使产品成本飙升,最终在洋布倾销与官府压榨的双重打击下走向亏损;1893年的湖北织布局更显荒诞,官府为填补甲午战败后的财政缺口,强行抽调企业流动资金,导致工厂因原料短缺被迫停工,机器蒙尘生锈,数千工人流离失所。
这些血淋淋的教训,在沪上商人的茶余饭后口口相传,渐渐化作刻在心底的恐惧。当张謇带着大生纱厂的招股书叩响沪上富商的门扉时,迎接他的不仅是狐疑的目光,更是官督商办阴影下挥之不去的信任危机。那些曾在官商合办企业中折戟沉沙的商人们,早已将“与官共商”视为畏途,这无疑为大生纱厂的商股招募,埋下了随时可能引爆的定时炸弹。
张謇出身南通书香门第,自幼熟读经史子集,在青灯黄卷中浸染出深厚的儒学功底。他的科举之路布满荆棘:从 16岁踏上考场,历经 26载沉浮,五入江南贡院,直至 1894年,41岁的张謇才在慈禧太后六十大寿特开的恩科中高中状元。然而朝堂之上,甲午战败的屈辱尚未消散,张謇站在紫禁城金銮殿的丹陛之下,望着斑驳的宫墙,心中翻腾的却是家乡南通江边堆积如山的棉包。
这座长江北岸的古城,素有“棉都”美誉,每到秋收时节,洁白的棉朵铺满阡陌,却因本地纺织业凋敝,只得低价销往上海口岸。百姓们望着商船载走自家种植的棉花,转身又用微薄的收入购买价格数倍于成本的洋布,这种荒诞的经济怪圈刺痛着张謇的良知。更令他难以释怀的是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却字字千钧:“读书不为做官,当为万民谋生计。”
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桎梏下,张謇的选择无异于惊世骇俗。当他在《代鄂督条陈立国自强疏》中提出“实业救国”主张时,翰林院同僚嗤笑他“有辱斯文”,地方士绅联名弹劾他“弃本逐末”。但张謇顶着“士林败类”的骂名,毅然变卖祖产,奔走于南通、上海之间,在狼山脚下竖起“大生纱厂”的木牌。暮色中,他抚摸着“枢机之发动乎天地”的厂训匾额,耳畔回响的不仅是扬子江的涛声,更是一个传统士大夫向时代发出的振聋发聩的呐喊。
光绪二十三年深秋的南通,寒意裹挟着长江的湿冷气息,如无形的巨网笼罩着狼山脚下的唐家闸。暮色中的狼山轮廓模糊,恰似一尊沉默的巨人,冷眼旁观着江边码头上堆积如山的生丝。那些泛着象牙光泽的蚕丝,在潮湿的空气中渐渐蒙上灰影,每一根丝线都缠绕着张謇与商股纠葛的困局——自去年招股以来,承诺的银钱半数未到账,而英国怡和洋行的商船已在吴淞口虎视眈眈,随时准备低价掠走这批滞销货物。
街边的茶棚里,老人们围坐在竹椅上,捧着粗陶大碗,啜饮着碧青的狼山云雾茶,用吴语聊着家长里短。“听说状元公的纱厂又要停工?”“上海那帮爷叔精得很,投了钱却要按洋人的规矩管账……”茶碗碰撞声中,议论如江潮时起时伏。远处的街巷中,卖麦芽糖小贩清脆的铜锣声,引得孩童们追着跑,糖丝在空中拉出的银线,转瞬便被寒风吹散。吊脚楼的木梁在江风中发出吱呀的呻吟,与岸边渔船上飘来的渔歌小调交织在一起,却难掩曲调里藏着的忧虑,渔民们知道,纱厂若倒,来年渔网的麻线怕是要涨三倍价钱。
张謇裹紧狐皮大氅,站在码头上,脚下的青石板沁着刺骨的寒意,仿佛将他的血液都要冻住。他凝视着远处烟囱里冒出的寥寥青烟,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很快消散不见,那是大生纱厂仅存的生机。街边店铺的幌子随风飘动,蓝印花布、竹编器具等南通特产琳琅满目,却难掩市井间的几分萧条。布庄老板正将褪色的价签撕下重贴,当铺门口排着长队,几个农人抱着织机零件当掉换米,这一幕幕如同利刃,剜着张謇的心。他握紧腰间的算盘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心中反复盘算着如何说服那些观望的股东——这不仅是挽救纱厂,更是守住南通实业救国的火种。
“张先生,上海发来的急电。”随从举着油灯凑近,潮湿的空气裹着霉味扑面而来,灯芯在黄铜灯盏里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昏黄的光晕里,张謇看见羊皮纸上的字迹在跳动的光影里忽明忽暗——那是大生纱厂沪董潘华茂的蝇头小楷,力透纸背却难掩焦灼:“商股认缴不足三成,沪商观望日甚,速来面议。”话音未落,油灯突然爆出个灯花,滚烫的火星精准地溅在“观望”二字上,瞬间烫出焦黑的小洞,仿佛将沪商们讳莫如深的顾虑灼穿了纸面。
这已经是本月第三封催命符般的电报。窗外的濠河泛着冷光,倒映着南通城零星的灯火,而张謇案头的算盘珠子已被拨得发烫。两江总督刘坤一允诺将搁置在上海的 40,800锭“官机”作价 50万两入股大生纱厂,看似解了燃眉之急,实则像把双刃剑悬在头顶。沪上茶楼里,茶碗碰撞声中流传着这样的议论:“官股占比过半,日后盈亏还不是朝廷一句话?”“那批锈迹斑斑的旧机器,分明是朝廷甩包袱的烂摊子!”这些疑虑如梅雨时节的雾气,在十里洋场的商号间弥漫不散。
张謇攥着《厂约》《章程》跑遍沪上钱庄,在八仙桌前掰开揉碎地解释“绅领商办”的新意,甚至将账本摊开,指着密密麻麻的收支明细逐条说明。可那些精明的商人只是摇着折扇,用吴侬软语打着太极:“张大人的抱负我们敬佩,只是这世道……”话未说完,便端起茶盏,用茶盖拨弄着浮沫,将未尽之言都隐入了袅袅茶香。
次日清晨,张謇裹紧藏青缎面夹袄登上客轮。船舱内煤油灯摇曳不定,霉味混着廉价烟草的辛辣直冲鼻腔,几名穿阴丹士林长衫的商人正围坐在油腻的木桌旁推牌九,银元相撞的脆响在狭窄空间里格外刺耳。他贴着舷窗坐下,江风裹挟着黄浦江特有的腥气扑面而来——浑浊江面上漂浮着菜皮、破布,满载生丝的帆船与喷吐黑烟的火轮交错而行,汽笛轰鸣中,岸边租界的哥特式钟楼正将时针拨向八点。
甲板震颤着靠岸时,外滩海关大楼的铜钟恰好敲响。张謇踩着跳板踏上湿漉漉的码头,瞬间被裹挟进人流的漩涡。南京路两侧,巴洛克风格的洋行与中式茶楼比肩而立,橱窗里瑞士怀表折射着五彩灯光,法国香水的芬芳与生煎包的焦香纠缠不散。报童们攥着油墨未干的报纸,尖细的嗓音穿透喧闹:“快看快看!江南制造局又闹工潮嘞!“人力车夫们赤着胳膊在石板路上疾跑,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细碎水花,他们口中的吴侬软语与街边留声机里飘出的西洋爵士乐,在晨雾中编织成独特的市井交响。转角处,汇丰银行门前的铜狮冷眼注视着一切,印度巡捕的红头巾在林立的广告牌间时隐时现,与西装革履的买办、挎着竹篮的小贩共同勾勒出这座城市光怪陆离的轮廓。
上海外滩,三马路大生沪局的议事厅里,气氛比南通的秋风更冷。雕花铜胎座钟滴答作响,时针刚过巳时三刻,红木八仙桌上的盖碗茶却早已凉透。窗外,铁轮马车碾过碎石路面的轱辘声、黄包车夫的吆喝声,裹挟着留声机里飘出的西洋小调,透过嵌着彩色玻璃的花窗钻进来。街边百货公司的橱窗内,英国曼彻斯特的细洋布、日本大阪的印花绸,在煤气灯的映照下泛着冷光,像无声嘲笑的眼睛。
潘华茂将一叠账本推到张謇面前,蓝布封面上“大生沪局商股募集明细“的烫金字已被摩挲得发暗。摊开的宣纸账簿上,墨迹未干的数字刺得张謇眼睛生疼:原定 50万两商股,目前仅募得 15万两,其中半数还是他自掏腰包和向亲友筹措。潘华茂点燃水烟袋,青铜烟锅吞吐间,氤氲的烟雾在狭小的房间里织就灰色罗网,“季直兄,“他磕了磕烟锅里的灰烬,“沪上商人现在是惊弓之鸟。江南制造总局作价二十万两的旧官机,搁市面上连零头都卖不到。这好比拿古董行的赝品当官窑卖,谁肯把真金白银往火坑里扔?“
张謇猛地站起身,案头的《农工商学报》被带得簌簌作响,最新一期头版“设厂自救论“的铅字在颤抖中模糊。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重重叩击桌面:“诸位难道没看见?去年海关册上白纸黑字——洋纱每年进口三千万两白银!咱们南通的棉花运到上海,织成布再卖回来,中间差价全便宜了洋人!办纱厂不仅是生意,更是救国!“
话音未落,角落里传来冷笑。戴着金丝眼镜的浙江商人慢条斯理转动着翡翠扳指:“张先生的家国情怀令人钦佩,可我们商人只认真金白银。官股占了六成,将来利润分配如何保证?万一衙门伸手要报效,咱们这些小股东岂不是竹篮打水?“窗外突然下起了细雨,雨丝拍打着玻璃,将外滩的繁华景象晕染得模糊不清。黄浦江面雾气升腾,远处英商怡和洋行的钟楼在雨幕中若隐若现,街道上的行人撑起油纸伞,宛如一幅流动的水墨画,却掩不住空气中愈发凝重的火药味。
争论声此起彼伏时,张謇瞥见窗外黄包车夫拉着个戴瓜皮帽的身影匆匆而过——是盛宣怀的亲信。他心里“咯噔”一下:莫非盛宣怀在暗中使绊?盛宣怀作为洋务运动的重要人物,掌控着诸多官督商办企业,在上海纺织业更是独占鳌头。去年他主导的上海纺织局因官商矛盾濒临破产,如今大生纱厂若成,势必威胁其在江南纺织业的地位。此时,街道上的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灯光下,行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潮湿的石板路上摇曳,路边的小吃摊上,飘出小笼包、生煎包的香气,与雨水的味道混在一起。
当晚,张謇辗转难眠。月光透过旅馆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楼下的弄堂里,传来卖夜宵小贩的吆喝声,吴侬软语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桂花赤豆汤——白糖莲心粥——”弄堂口,几个妇人围坐在一起,一边纳鞋底,一边用沪语聊着家长里短。他披衣起身,铺开宣纸,提笔写下:“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墨迹未干,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南通本地士绅沈敬夫,浑身湿透,发梢还滴着水,衣服上沾着南通特有的泥土气息,显然是日夜兼程赶来。
“季直兄,不好了!”沈敬夫喘着粗气,“通州商会那帮人听了上海的风言风语,原本答应的认股全变卦了!”张謇手中的毛笔“啪嗒”掉在宣纸上,墨汁在“坚劲”二字上晕染开来,宛如一片乌云。此时,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点打在屋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也在为他的困境而叹息,弄堂里的积水倒映着路灯的微光,泛起细碎的涟漪。
次日,张謇决定破釜沉舟。他召集沪局董事,提出一个惊人方案:将官机与商股分开,官股由官府派员监督,商股单独核算,盈亏自负。“我张謇以个人名义担保,若商股亏损,先从我薪水中扣除!”此言一出,议事厅鸦雀无声。潘华茂捻着胡须沉吟良久:“季直兄气魄过人,但如此一来,风险全压在你一人身上......”这时,窗外的雨渐渐停歇,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上海的街道上,却照不进这间充满凝重气氛的议事厅,街道上的行人又多了起来,小贩们的叫卖声再次热闹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喧闹声。账房先生满头大汗冲进来:“张先生,苏州商务局来人了!说愿意认购 10万两商股,但......”“但什么?”张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他们要求纱厂盈利后,优先供应苏州织造局布料,价格要比市价低两成。”空气瞬间凝固。这条件无异于饮鸩止渴,可眼下若拒绝,纱厂恐怕连开工都成问题。张謇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浮现出南通棉农们期待的眼神,还有唐家闸那片已经平整好的厂房地基。“答应他们。”他的声音低沉却坚定,“但要写明,三年后价格按市场行情调整。”此时,街道上重新热闹起来,车水马龙的喧嚣声透过窗户传进来,与议事厅内压抑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街边的茶馆里,又响起了评弹艺人悠扬的琵琶声和软糯的唱腔。
黄浦江畔的汽笛声裹着梅雨时节的湿气,在上海十六铺码头回荡。当张謇四处奔走招股的消息顺着苏州河传到宁波会馆时,宁波帮巨擘严信厚正用青瓷茶盏轻叩红木茶案,沉吟半晌后,命管家修书一封:“告知南通张公,三日后辰时,我欲亲往唐闸查看纱厂地基。“与此同时,南通狼山脚下的盐商宅邸里,青铜灯盏在青砖地上投下摇晃的影子,几个头戴瓜皮帽的老者围坐在八仙桌旁,将算盘拨得噼啪作响,“听说张季直允诺官股六厘保息?““不知纱锭每日能出多少布?“私语声混着蟋蟀鸣叫,在雕花窗棂间时隐时现。
然而,当张謇在大生纱厂地基上竖起第一根立柱,工人们夯土的号子声里突然传来噩耗。盛宣怀的亲信带着总督衙门的公文,乘着绿呢大轿直抵工地。来人抖开黄绢文书,声调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张大人,南洋大臣钧谕,官机作价需增至五十万两。机器自沪运通三年,每日养护银钱均未核算,这十万两,不过是最底限的补价!“文书上朱红大印在烈日下刺得人睁不开眼,张謇攥着文书的手微微发颤,远处运沙的木船正逆着潮水艰难前行,桅杆上的风帆被江风撕扯得猎猎作响。
张謇连夜赶往南京,在总督衙门求见刘坤一。寒风中,他在仪门外等了整整三个时辰,靴底都结了冰。南京城古老的城墙在夜色中显得阴森而厚重,城楼上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诡异的光影。终于见到刘坤一时,这位封疆大吏正在批阅奏折,头也不抬地说:“杏荪(盛宣怀)的意思,本官也不好驳回。张謇啊,办厂不易,你要懂得变通。”
张謇扑通一声跪在青砖地上:“大帅!官机作价关乎纱厂生死。盛宣怀此举,分明是要卡死大生!”刘坤一放下朱笔,目光在张謇身上停留片刻:“这样吧,作价之事容后再议。你先回去,好好安抚股东。”从南京返回南通的路上,张謇病倒了。高烧不退的夜里,他时而看见父亲慈祥的面容,时而听见纱锭飞转的轰鸣声。恍惚间,他抓住守在床边的沈敬夫的手:“敬夫,就算倾家荡产,这纱厂也要办起来......”
寒风裹着药香在病榻前萦绕,张謇咳着血沫仍紧攥商会往来信函。待高热稍退,他即刻支起病体,命人将南通、上海、苏州三地商会代表的名单铺展案头。泛黄信笺上,他以颤抖的笔触写就千字长函,历数纱厂兴衰与地方经济命脉相连,又援引《申报》刊载的洋纱倾销数据,字字泣血:“诸君请看海关年报,沪上洋纱输入量三年激增七倍,若不速起自强实业,吾辈商民将永为西人鱼肉!“
与此同时,他在病榻边架起文房,用镇纸压着布满药渍的稿纸,逐字推敲《厂约》修订版。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笔尖沙沙作响,新条款在宣纸上渐渐浮现:“官股只按年取息,不得干预厂务;商股代表可列席董事会议,共商经营大计“——这些条款,是他与官派督办数十次舌战的心血结晶。
最艰难的是筹措流动资金。隆冬深夜,张謇站在祖宅天井里,望着飞檐下悬着的冰凌,突然想起幼年在此诵读《盐铁论》的场景。他轻抚青砖墙上斑驳的家训,转身对管家说:“把地契和房契都取来。“当典当行掌柜将五锭大银拍在桌上时,老管家望着东家单薄的棉袍,偷偷抹起了眼泪。
光绪二十四年春寒料峭,张謇倚在纱厂筹建处的雕花窗前,指尖反复摩挲着认购账簿。当最后一笔来自宁波帮的两万两白银入账,他终于长舒一口气,50万两的数字在晨雾中微微发亮,窗外的梧桐树正吐出嫩绿的新芽,却不知这看似圆满的结局,暗藏着更深的危机。
开工那日,唐家闸锣鼓喧天。南通的天空格外晴朗,阳光洒在崭新的厂房上,机器的轰鸣声打破了小镇的宁静。远处的狼山在阳光下轮廓清晰,仿佛在为这座新生的纱厂祝福。街道上,人们穿着蓝印花布制成的新衣,舞龙舞狮队在鞭炮声中穿梭,锣鼓声、喝彩声震天响。张謇站在厂房前,看着工人们忙碌的身影,眼眶不禁湿润了。这一路走来,历经千难万险,无数次濒临绝境,却凭着一股韧劲儿挺了过来。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前方还有更多挑战等着大生纱厂,等着中国的民族工业。
然而,商股困境留下的隐患并未消除。账房先生刚刚呈上的流水簿里,股东撤资的批注密密麻麻,像极了梅雨季节里霉变的棉絮。官场上,两江总督衙门新换的文案师爷,正拿着纱厂章程逐字推敲,那些打着“振兴实业”旗号的文书,字里行间藏着随时收紧的绳索。上海洋行的纱价一日三变,日本商船载着质优价廉的洋纱,正沿着长江水道逆流而上,蚕食着南通本地的市场份额。
张謇立在唐家闸纱厂的栈桥上,铁铸般的拳头深深陷进掌心的纹路里。暮色中的长江翻涌着碎金般的浪沫,万吨巨轮鸣着汽笛从下游驶来,搅碎了江面倒映的张謇佝偻身影。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在翰林院当差时,同僚们围炉夜话,谈论的都是《海国图志》里的奇谈;如今站在实业救国的滩头,却要独自面对潮水般涌来的洋商与暗流涌动的官场。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的声音被江风撕成碎片,混着远处狼山传来的暮鼓声。几个渔夫正收着撒在芦苇荡里的渔网,他们的木船在漩涡中摇晃,渔歌里“咿呀”的尾音,和着纱厂蒸汽机的轰鸣,在潮湿的江面上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对岸纱锭转动的声响穿透薄雾,与江水的呜咽交织,仿佛在诉说着民族工业的艰难与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