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官机入股

1896年的寒冬,南通唐家闸的寒风裹挟着长江水汽,将张謇的棉袍吹得猎猎作响。他站在荒废的闸口,望着江面上往来的商船,心中满是焦虑。大生纱厂的地基已经夯好,可账上的银子却远远不够购置机器。工地上的工人每日眼巴巴地望着他,他知道,再拖下去,这个承载着无数人希望的纱厂,就要像沙滩上的楼阁,随时可能崩塌。彼时的中国,恰似一艘在惊涛骇浪中摇摇欲坠的破旧巨轮。1895年春,黄海海战的硝烟尚未散尽,一纸《马关条约》便如绞索般套上了这个古老帝国的脖颈。巨额的两亿三千万两白银赔款,相当于清政府三年财政收入总和,沉重的负担如同巨石压在本就羸弱的经济脊梁上。苏州、杭州、沙市、重庆等内河口岸被迫开放,日本商船沿着长江逆流而上,将中国腹地彻底暴露在列强觊觎之下。

更致命的是条约中“允许日本在通商口岸开设工厂”的条款,如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外国资本凭借先进的机器设备与低廉的生产成本,在华夏大地上建起一座座轰鸣的工厂。纱锭飞转间,洋布如瀑布般倾泻而出,挤垮了江南无数依靠手工纺织为生的机户;蒸汽轮船破浪前行,载满洋油、洋火、洋钉的货轮,将中国传统手工业逼入绝境。天津、上海的民族纱厂门前,堆积如山的滞销土布蒙着灰,而洋行的仓库里,印着英文商标的货物却源源不断地运进运出。

清廷为填补财政窟窿,将赔款压力层层转嫁。田赋、厘金、盐税接连暴涨,连茶馆酒肆的桌椅板凳都要课税。山东的老农望着颗粒无收的盐碱地,却不得不卖掉耕牛缴租;江南的织工蜷缩在漏雨的作坊里,听着隔壁洋纱厂彻夜不停的机器轰鸣,绝望地折断手中的梭子。上海《申报》的社论痛陈:“国之将倾,民之将亡,此诚三千年未有之危局!”而紫禁城的宫墙内,官员们仍在为修缮颐和园挪用海军军费,全然不知这个古老帝国的经济命脉,已在内外交困中濒临断裂。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张謇毅然放弃翰林院编修的清闲职位,带着“实业救国”的宏愿回到南通创办纱厂。然而,现实的冰冷很快击碎了他的理想。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的寒冬,他裹着褪色的蓝布棉袍,在南通与上海的泥泞道路上奔波了整整八个月。每到一处商会会馆,他都要对着雕花太师椅上的富绅们,展开精心誊写的《通州大生纱厂集股章程》,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讲解纱厂的盈利前景与救国意义。

可那些身着织锦长袍的商人,不是把玩着翡翠扳指摇头,就是将水烟袋敲得咚咚作响。上海洋行买办王老板捻着八字胡直言:“张先生,您看苏州河两岸的英商纱厂,蒸汽机日夜轰鸣,咱们土法办厂哪有活路?”南通本地盐商李老爷更是将章程往红木桌上一扔:“朝廷命官下海经商,弄不好要惹上‘与民争利’的罪名,这钱投进去,怕是连响都听不见!”

张謇的皮鞋底磨穿了三双,连恩师翁同龢出面斡旋都无济于事。除夕夜,他独坐账房,对着烛火核算账目——变卖祖宅所得的三千两白银,加上零星入股的几千两,距离建厂所需的四十万两白银,仍有天壤之别。窗外爆竹声此起彼伏,他却提笔在账本扉页写下“天之生人也,与草木无异。若遗留一二有用事业,与草木同生,即不与草木同腐”,墨迹未干,又抓起棉袄冲进了风雪之中。

就在张謇愁眉不展之际,一个消息像冬日里的一丝曙光,传入了他的耳中:张之洞原先为湖北南纱局订购的“官机”,在转到南洋商务局后一直闲置。这背后,是晚清官场复杂的权力博弈与利益纠葛。自太平天国运动后,湘系、淮系等地方势力崛起,朝堂之上党同伐异,洋务派与顽固派争论不休,每一项政策的推行、每一笔官款的流向,背后都牵扯着错综复杂的利益网。

这批官机的订购本就充满波折。1890年,时任湖广总督的张之洞雄心勃勃地推动湖北近代工业建设,力排众议从英国订购了40800锭纺织机器,计划筹建湖北南纱局。然而,官场的瞬息万变打乱了这盘棋。随着张之洞调任,继任者对纱局建设兴趣缺缺,加之经费短缺、管理混乱等问题,湖北南纱局迟迟未能投产。这批价值不菲的官机,先被转移到南洋商务局,而后便在仓库中沉睡,无人问津。

对于张謇来说,这批官机无疑是救命稻草。光绪二十三年的南通江边,大生纱厂青砖厂房已立起骨架,工地上却只剩零星几个工人敲打,石灰桶里的泥浆结了硬壳,原定募集的六十万两股本,实际到账不足半数。账房先生反复拨弄算盘珠,发出的声响像是垂死的呜咽。而上海杨树浦码头那批蒙着油布的四万零八百锭纱机,铸铁机身在暮色中泛着冷光,若能盘活,不仅能填补建厂资金缺口,更可让他实业救国的构想落地生根。

但张謇握着招商局转来的官机文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批官机的前世今生,早被利益的藤蔓缠成死结:它们原是李鸿章筹办上海机器织布局时从英国订购的「博纳司」牌纺纱机,历经中法战争停工、盛宣怀改组、甲午战败清算,像枚烫手山芋在南洋大臣衙门、江海关道、苏州织造局之间辗转十年。户部尚书翁同龢在京畿暗中关注,两江总督刘坤一在金陵虎视眈眈,连海关洋员都盯着机器折卖后的关税分成。更棘手的是,盛宣怀麾下的华盛纺织总厂也觊觎这批设备,试图将其纳入自己的纺织帝国版图。

张謇推开南通客栈雕花窗,江风裹着咸腥扑面而来。他想起前日拜见南洋大臣幕僚时,那人把玩着翡翠扳指,漫不经心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又想起上海道台府中,师爷递来的茶盏底沉着半片霉斑——这哪里是官机,分明是悬在晚清官场深渊上的金丝绳,抓得太紧会勒断手指,松手又会坠入万劫不复。当远处狼山钟响传来时,他看见工地上尚未完工的烟囱,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望着东方:「读书是明理,实业才能活人。」

张謇将泛黄的《申报》揉成团狠狠砸在案头,油墨未干的“纺织局官机贱卖”消息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三年来七千股银的招股缺口像块滚烫的烙铁,逼得他在南通老宅的书房里彻夜踱步。砚台里的墨汁结了冰碴,窗外梧桐叶被北风卷得沙沙作响,他忽然抓起羊毛披风往肩头一甩——刘坤一的府邸在南京,长江再冷也冻不住实业救国的血。

乌篷船劈开江心浮冰时,张謇正就着豆油灯反复摩挲怀表。这只英国产的银壳表是翁同龢赠别的信物,表盖内侧“实业兴邦”四字被他摩挲得发亮。舱外传来纤夫低沉的号子,他翻开烫金封面的《江苏商务利弊策》,在“官商合办”章节重重画下批注。砚台里的朱砂墨被船身摇晃得泼溅出来,在“刘坤一”三个字上洇开猩红,倒像是湘军营帐里的血印。

梅雨时节的南京城笼着层灰纱,两江总督署的石狮浸在雨水中泛着冷光。张謇的青布鞋早已湿透,粗布长衫紧贴着脊背,却固执地在门房递上的名刺背面写下“通州张謇求见”。三个时辰过去,雕花铜炉里的龙涎香换了三炉,他数着青砖地上游过的蚂蚁,终于听见回廊传来“张状元请”的传唤。

刘坤一斜倚湘妃竹榻,骨节嶙峋的手指摩挲着宜兴紫砂壶上镌刻的《赤壁赋》铭文。蒸腾的白雾模糊了他眼角密布的皱纹,案头《马关条约》抄本上“允许日本在通商口岸开设工厂”的字迹,像一柄锈刀剜着他的心口。忽然,廊下传来木屐叩击青石板的脆响,身着月白长衫的张謇抱着油布包裹疾步而入,发梢还沾着江南梅雨季的雨珠。

封疆大吏苍老的瞳孔骤然收缩,十年前清流会上,这个刚摘下状元冠冕的书生,正是用此刻这般灼人的目光,在满堂京官面前挥斥方遒:“今日之中国,非实业无以强国,非教育无以启民智!”而眼前油布包裹里的《大生纱厂章程》,墨迹未干的字里行间,分明跃动着同样滚烫的赤诚。惊雷劈开铅灰色的云层,炸响的轰鸣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豆大的雨珠砸在青砖地上,腾起的水雾裹着霉味漫进总督府正厅。张謇笔挺的身影立在窗前,藏青长衫被穿堂风鼓起,衣角扫过案头摊开的《官机入股章程》,墨迹未干的字迹在风里微微颤动。

刘坤一搁下手中水烟袋,黄铜烟锅磕在紫檀木几上发出闷响。恍惚间,二十年前衡阳城下的厮杀声又在耳畔炸响,湘军将士顶着太平军的炮火竖起“湘勇”大旗,旗面被血染红的“湘”字在硝烟中猎猎翻飞。此刻,眼前书生清癯的侧脸与当年浴血城头的青年将领渐渐重叠,那些染血的甲胄、破碎的旌旗,竟与眼前随风摆动的长衫下摆,在雨帘中织成模糊的光影。他望着年轻人挺直的脊梁,沙哑的嗓音裹着浓重的湘音:“季直啊,听说你在南通搞纱厂,放着好好的翰林院编修不做,非要趟这滩浑水?你可知这章程上每一笔,都重若千钧?南洋商务局的二十万官机,沾着多少朝廷的血本,又系着江南多少织户的活路。”茶盏中的普洱泛起涟漪,倒映着窗外雨幕中两个重叠的身影,一个是当年挥刀冲锋的湘军幕僚,一个是如今要将官产化作商本的实业家。

张謇整了整身上洗得发白却浆洗得笔挺的长衫,深施一礼。烛火摇曳中,他眼底映着窗外萧瑟的梧桐,声音里裹挟着江南冬日特有的寒意:“大人明鉴,甲午惨败后,洋纱倾销如洪水猛兽,江浙棉农十室九空。学生曾在苏州河畔亲眼目睹,白发苍苍的老棉农抱着堆积如山的滞销棉花,浑浊的老泪混着河水一同没入暗流。岸边还散落着孩童追喊'阿爹'的布鞋,在漩涡里打着转......“他喉头微动,伸手从袖中抽出一叠泛黄的宣纸,纸张边缘因反复翻阅卷起毛边。“这是上海海关近三年的棉纱进口清单,大人请看——光绪二十一年白银外流三百万两,次年增至四百万两,去年更是高达五百二十万两!“张謇用指节重重叩击纸张,烛火在密密麻麻的数字间明明灭灭,“这些数字背后,是万千百姓的血汗钱正源源不断流入洋行!若能将闲置的官机盘活,既能纾解朝廷财政之困,又可抵御洋货,此乃一举两得之计。“

刘坤一摩挲着官服上的布子,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张謇,终于伸手接过清单。羊皮灯罩将他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像尊凝固的青铜像。张謇见状,迅速从随身布囊中取出算盘,噼啪作响间拨弄出惊人数字:“听闻上海洋务局积压着四百台英国纺织机,日晒雨淋已有三载。这些官机若能作价入股,由民间商人集资运营,盈利后按股分红,十年内至少可收回三倍成本,还能开辟新税源。“

“哼,说得轻巧!“刘坤一将清单重重拍在案上,震得青瓷茶盏里的龙井泛起涟漪,“民间商人良莠不齐,万一把官机糟蹋了,朝廷问罪下来,谁担得起?“廊下传来更夫梆子声,已是三更天。张謇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用蓝布包着的《大生纱厂集股章程》,纸页间还夹着几缕新鲜棉絮。“大人请看,学生已拟定详细章程。官股占六成,委派专员监督;商股占四成,负责具体运营。账目按月登报公示,盈亏共担。“他将章程往前推了半尺,烛光在“官商合办“四字上流转,“且南通紧邻产棉区,民风淳朴,原料充足。纱厂建成后,不仅能织出比洋布更细密的棉布,还能为本地百姓提供三千个生计。“

雨幕如帘,将两江总督署西花厅裹进一片氤氲水雾。檐角铜铃在风中轻晃,与座钟滴答声、窗外雨打芭蕉声,织就一曲沉沉的叹息。刘坤一摩挲着翡翠扳指,紫檀书案上的官机奏折已被茶渍洇出深色云纹。“季直,你可知这四百台官机牵扯多少衙门利益?“老总督突然睁开浑浊的双眼,烛火在他眼角沟壑里投下阴影,“户部要抽厘金,工部卡着物料,南洋大臣衙门更是盘根错节。这潭水,深着呐!“

张謇捏紧袖中通州纱厂的设计图,指节泛白。图纸边角还沾着棉絮碎屑,是前日在唐闸镇老棉行调研时蹭上的。他想起码头苦力佝偻着背扛运洋纱的身影,想起纱厂女工为赶工在油灯下熬红的双眼,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苦涩。“学生愿为前驱,赴京周旋!“张謇猛然起身,青布长衫下摆扫过瓷瓶,惊得瓶中残荷微微颤动,“自马关条约后,洋纱如潮水般涌进长江口岸。通州万亩棉田,却养不活一方百姓!大人,这官机入股,不是生意,是救命的药方啊!“

刘坤一凝视着这个曾弃官从商的状元郎。雨声渐急,将张謇的话砸得掷地有声。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三十年前虎门滩头翻涌的浓烟,林则徐燃烧鸦片时那灼人的目光,此刻竟在眼前书生眼中重现。“罢了罢了。“老总督摘下老花镜,用帕子擦拭镜片上的水雾,“我这把老骨头,就再陪你疯一回!但丑话说在前头,若办砸了——“他突然将奏折重重拍在案上,惊得铜镇纸都跳了跳,“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张謇喉头哽咽,“噗通“一声跪在青砖地上。冰凉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却比不过胸腔里翻涌的炽热。“谢大人!“他解下腰间祖传玉佩,重重磕在案几上,“学生愿立军令状,若三年不能盈利,甘愿革去功名,以谢天下!“玉佩与檀木相撞,发出清越的鸣响,与雨声交织,似在为这场豪赌立下见证。

三日后,晨光初破云层,黄浦江面泛起粼粼金波。四十艘漕船首尾相接,桅杆上“江南制造总局”的旧旗尚未完全褪去,新刷的“大生纱厂”朱漆匾额已在江风中微微摇晃。随着领航船汽笛轰然炸响,惊起芦苇荡中千百只鸥鹭,它们盘旋着掠过船舷,雪白羽翼沾着江水,将张謇月白长衫的下摆溅出细密水痕。这位身着素色长衫的状元郎扶着雕花船舷,目光扫过甲板上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四百台英国纺纱机。铜制齿轮在朝阳下泛着冷光,铸铁机架上还残留着工部局火漆封印——这些曾用于军工生产的官机,此刻正随着船体起伏发出沉稳的嗡鸣,恍若沉睡百年的巨兽被唤醒。两岸青纱帐般的芦苇随风倒伏,远处白墙黛瓦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张謇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状元金印,冰凉触感与胸中翻涌的热血形成奇异对照。

他记得三日前在两江总督府,刘坤一将鎏金火漆印重重按在文书上时,黄铜烛台映得这位封疆大吏的面孔忽明忽暗:“季直,此去南通,不仅是机器过江,更是要在祖宗田亩里种出西洋的月亮。”此刻江风卷着咸腥水汽扑面而来,张謇望着船队犁开的银白浪痕,突然想起殿试策论中写过的“师夷长技”四字。四百台官机载着的何止是纺织器械,分明是旧王朝剥落的甲胄碎片,与新时代萌芽的工业火种,在长江浊浪中激烈碰撞,溅起的火星终将照亮古老帝国走向现代文明的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