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八爪蛛(上)

南阳城外的厮杀声,在持续数日的风雪消磨下,已显露出一种疲惫的麻木。杜应金在北门驱使流民填壕的喧嚣,马士秀在东门制造的“激烈”攻防,如同两部破旧的磨盘,在风雪中发出令人烦躁的吱嘎声,消耗着守军的精力,也消磨着攻城者的锐气。

而王铁鞭的突然出击,绕过杜应金的城北大营,跑到更北的独山矿区扫荡玉场,果然大出杜应金的意料。六七百名矿工、百余名玉匠,以及一些尚在雕琢中的璞玉,竟然全被王铁鞭打包劫走,气得杜应金眼冒金星,在营中连斩了几名“防守不力”的部下。

但无论如何,眼下矿工、玉匠都没了,短期内想要恢复独山玉的生产,已是纯属做梦。

杜应金怒急攻心气昏了头,竟然派出一千老营攻城,谁料城中的左梦庚早猜到他可能发疯,提前集中了火炮、火铳,专等他送人头。

果不其然,再丢下了百余具尸体后,杜应金终于清醒过来,赶紧把剩下的老营精兵叫了回去——战场又恢复到之前的模样。

至于白河东岸那面“混十万”的大旗,几日下来依旧在风雪中猎猎招展,沉默地俯瞰着这场消耗战,却始终没有过河。

然而,在南阳城东南方向约八十里,风雪稍霁的唐县(今唐河县)境内,一场足以搅动南阳战局的暗流,已在悄然涌动。

唐县外一处不起眼的庄院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窗棂缝隙透进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上等龙井的清香和一抹不易察觉的紧张。

曹凤翀,这位曹家二爷年约四旬,身着宝蓝缎面直裰,外罩玄狐皮裘,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处处透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此刻,他正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拨弄着浮茶,眼神平静地打量着对面踞坐的魁梧汉子。

那人正是“射塌天”李万庆。

与曹凤翀的精致儒雅截然相反,李万庆仅穿着一件半旧的靛蓝棉袍,袖口磨损,露出内里粗布衬里,毫无“一方大帅”的模样。

他身形魁梧,肩背宽阔如门板,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着数道深纹,一双眼睛却精光内敛,如同蛰伏的猛虎。他那把标志性的两石强弓随意地靠在桌旁,腰间黑牛皮箭袋上三枚风干的人耳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微微晃动。

“李帅顶风冒雪而来,曹某有失远迎,失礼了。”曹凤翀放下茶盏,声音温和,听不出喜怒。

李万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曹二爷客气!咱老李是个粗人,不讲究那些虚礼。令妹的事……唉,天有不测风云呐!

熊瞎子也是个没福气的浑货,死就死了,还连累夫人遭了横祸,咱老李先代他给二爷赔个不是!”他抱了抱拳,姿态放得很低,但眼底却显然并无多少真正的歉意。

曹凤翀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依旧挂着淡然的微笑:“李帅言重了。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舍妹……时也命也。倒是我那不成器的妹夫,不识时务,得罪了左家少帅,招致灭门之祸,也是咎由自取。只是可怜了我那外甥……”

他轻轻一叹,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悲悯,旋即话锋一转,“只是不知,李帅此番亲自前来,所为何事?总不会只为吊唁舍妹吧?”

李万庆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二爷是明白人,咱老李也就不绕圈子了。南阳这块肥肉,因为左家小儿的关系,如今卡在喉咙里了,咱老李着实有些难受。

杜应金那蠢货折了两千多人,独山玉毛都没捞到一根;马士秀那滑头在东门装腔作势,保存实力,心里只怕又开始惦记着熊文灿的招安。照这样下去,别说吃肉,汤都喝不上热乎的!”

他抓起桌上温着的酒壶,也不用杯,对着壶嘴猛灌了一大口,然后呼出一口浓烈的白气:“咱老李是实在人,二爷与我又是旧识,有些话也就直说了。咱知道曹家在豫南根深蒂固,树大根深。令尊曹公文衡,当年在江南、蓟辽,那也是跺跺脚地皮乱颤的人物……如今这世道,光有刀把子还不够,还得有笔杆子,有名分!”

李万庆盯着曹凤翀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二爷若能助咱拿下南阳,并且尽快稳住这豫南局面。日后,曹家便是咱‘射塌天’……不,是咱‘李’字大旗下第一等的功臣!今后南阳的生意,独山玉矿不必说,白河码头、棉市铁坊,都少不了曹家一份!

若是形势有变,二爷也不必担心,咱老李有这万把老营精锐在手,了不起再降一次,也是个总兵、副将的前程,而曹家便是咱老李一辈子的盟友,荣辱与共!”

这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和未来许诺。李万庆看中的是曹家在士林、在地方上的声望和人脉资源,这能为他稳定地盘,甚至洗刷“流寇”之名。万一事有不谐,又是向“官军”身份转化提供关键背书的助力。

对于曹凤翀而言,无论彭彬究竟如何得罪了左梦庚,总之得罪了就是得罪了,现在曹家总需要一个新的、强大的武力靠山,来填补彭家覆灭后曹家在豫南力量的削弱,并应对左梦庚这个胆敢擅杀士绅、不按常理出牌的狠角色。

曹凤翀沉默片刻,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紫砂杯壁。暖阁内炭火噼啪,茶香酒气交织,却弥漫着无声的博弈。

“李帅快人快语,凤翀佩服。”曹凤翀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南阳之事,曹家确实难以置身事外。左梦庚这小儿手段酷烈,视士绅如草芥,恐比其父左良玉更加跋扈难制。此父子二獠若在南阳站稳脚跟,于曹家,于豫南士民,绝非幸事。”

他抬起眼,目光与李万庆锐利的视线对上:“助李帅取南阳,并非不可。只是……李帅当知,马士秀其人,首鼠两端,其心难测。他今日可为白河码头与李帅虚与委蛇,明日亦可为熊文灿一纸招安文书倒戈相向。李帅欲成大事,此人……恐为心腹之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