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还在楼下沙沙响。
程晖抬眼,发现便宜养父程启明的牛皮本还在身边。
牛皮本的内页,出现了一行新的字。
“财神正西,宜求财,收贵点。”
不再是凶兆……看来自己终于出了循环。
这时侧房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撞击声,还有女子细碎的嘤嘤笑声。
程晖心头一动,快步走上楼梯。
只见侧房正中,摆着一张红木雕花桌子,四个身穿锦缎旗袍、身材婀娜的小娘子,正围着桌子打麻将。
“碰!”
“哎,玄淮你太坏了,我正想听牌呢。”
一个小娘子抬起白玉般的手臂,戳了戳另一个的肩膀。
那个叫玄淮的女子翻出了一块骨头做成的麻将,也看不出是人骨还是牛骨。
骨头上面的红色雕刻花纹,颜色鲜得就像渗血一样,玄淮把它翻了下去,笑盈盈地将另外两块骨牌拢到了自己的右手边。
“哎哟,小少爷您回来了。”
这时,一个穿着粉绿齐膝旗袍的小娘子突然转过身来,白得像纸的脸上,露出了僵硬的笑容,眉眼就好像画上去似的。
“银海和几个姐妹们,恭候您多时。”
程晖没等她说完,快步走上前去,环住了她的腰。
像是蝮蛇一样的触感,纤细、冰冷、滑腻。
“为什么要把我关在墙里。”
程晖眯起眼睛,微微笑着,是个人都能感受到他说话的寒意。
然而他面前这些莺莺燕燕,一个都不是人。
“还不是老爷的主意……他说你要被那虚神给吃了……”
银海的脸上依旧是僵硬的笑。
程晖猫起腰,凑近了银海的脸。
这张脸也是冷冰冰、滑腻腻的,一如盖在他嘴巴上,冥器玉片的触感。
“信不信我把你们给收了。”
程晖话里带着让人发毛的狠劲。
然而这几个小娘子依旧僵硬地笑着。
“小少爷,您这次回来就进通灵境了,随时可以收了我们。”
这时,程晖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正在靠近院子。
没一会儿,一把脆生生的女声就在楼梯底下响起来了。
“有人在吗,老板在吗,请问做生意吗?”
不知是不是程晖错觉,他竟然看见银海眨了眨眼睛,竟然有了点含情脉脉的感觉。
“小少爷,生意来了,您不去吗?好像是您的老同学?”
程晖懊恼地挥了挥手,又想起笔记本上“宜求财”几个字——总不能让客人看见楼上四个纸人在打麻将吧。
“收。”
程晖食指无名指交缠在一起,结了个印。
只见这四个活生生、娇俏的小娘子,便像被戳破的气球那般,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轻飘飘变成了四个巴掌大的纸人。
程晖叹了口气,把它们捡起来揣进口袋里,转身下楼,便听见一声惊呼。
“程晖!怎么是你!你这三个月到底去哪里了!”
说话的是一个扎着马尾、五官精致的女生,穿着一条白色棉料连衣裙,一说话就露出两只小虎牙。
程晖记得,这是他们高中班上一个成绩不错的女生,叫骆嘉佳,家境挺好,好像父母离异后跟了父亲生活。
她怎么会找到店里?
“你哥,程云,找你都找疯了,头一个月我们还跟他有联系,现在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听说混社会去了……”
骆嘉佳开始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不外乎就是程晖考了全市状元莫名失踪,他的孪生哥哥程云为了找他连学也不上了,所有人都惋惜程晖录取了常山大学心理系却消失了……
程晖有点不耐烦,冷声道:“这里只做死人生意,没事的话好走不送。”
骆嘉佳好像一点也不在意程晖的态度,挠了挠头说:“最近我联系不上我妈了。”
“我老梦见她,她在梦里托我给她烧个房子。”
程晖没耐心,经历了九十天的生死,日常世界对他来说已经失去了波澜。
如果说有什么能提起他的兴致,大概就是那本总是适时出现怪字的牛皮本,这是养父程启明给他留下的,过去未来活着的线索。
他手里能创造的,光怪陆离的纸扎世界,也有那么一点趣味。
他活着,也就是纯粹地活着,还活出了一点自己的形状来,稍微跟芸芸众生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所以他对这个有点好看的,家里有点小钱的女同学没什么兴趣,尽管用“白富美”来形容她也不为过。
对骆嘉佳一直絮絮叨叨,不知道是死是活的母亲也没什么兴趣。
“你做梦,该找心理咨询师,不该找我。”
程晖放缓了一点语气,拍了拍尘封了三个月的木条凳子坐下,开始翻账本。
“可是,梦里我妈说,一定要找‘梵宝白事’的老板给她搭房子,因为这边房子是手工做的,不是那种纸皮印刷的,要精致点……”
“我妈前些年很苦,这几年才好过一点,所以对什么都很讲究,包包要驴牌,香水要用香奈儿,丝巾要用爱马仕……”
“她就一直在梦里跟我说,房子要好的,地段也要好的,不是梵宝白事的房子烧给她也不要的……”
“这几天我一直头晕晕的,白天打瞌睡都做这样的梦,这不莫名其妙就往这边走来了,竟然看到了你的店……”
骆嘉佳眨着明亮的大眼睛,小嘴巴滔滔不绝地说着,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有点不明白,这明明挺好看的男生,夕阳照过来轮廓精致得跟雕塑似的,就是冷冰冰一副死人气,要知道别的男孩,巴不得围住她多听她消遣一会儿呢!
程晖没来由地烦躁。
这阿姨一听就是个老作精,她女儿骆嘉佳大概跟她挺像的。
现在他只想让骆嘉佳闭嘴,然后安安静静地躺会。
不接这单生意估计他是不能安生了。
“很贵。”
程晖一句多余的都没有,张开五根手指,遵足了牛皮本上的嘱咐“收贵点”。
“多少?五万?没问题没问题。”
骆嘉佳几乎想也不想就开始掏包包:“刷卡还是现金?我没带那么多现金……”
“反正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回,总得烧点好的不是?”
程晖瞪大了眼睛。
他本来只想收五千——这已经是单个纸扎的上限了。
没想到骆嘉佳开口就是十倍,她是真当她妈死了还是不把钱当钱。
罢了,有钱人的世界无法理解。
程晖拉开抽屉,找到了程启明入账的银行卡,又翻开以前干活的老册子,一并推到了骆嘉佳面前。
“转账,这个账号。”
“有什么要求,写纸上。把你妈妈的照片也附上。”
骆嘉佳爽快地点头:“没问题,钱等会划过来。”
然后她就低头刷刷在老册子上写字。
不可否认,她不说话的时候,长得挺可爱的。
齐刘海沾了点汗水,贴在额头上,一专注抿嘴就有两个小梨涡,抓笔的骨节很用力,有点苍白,浑身上下打扮得也很精致,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儿。
很快,骆嘉佳就放下笔,把册子推回程晖面前。
程晖斜倚在椅子上,瞥了一眼,心里一沉。
这不就是,刚才电视机里播放的,本地新闻播报中,失踪的那个女人。
再一看,名字也对上了,叫梅咏。
彩色照片里的女人,穿着橙色羊毛大衣,围着两只马标志的蚕丝丝巾,化着不符合年龄的艳丽彩妆。
不吉利地说,有点像敛妆。
失踪,托梦,往往预示着最差的结局。
“你们报警了吧。”
程晖不由自主地多问了一句,或许同是因为找不到亲人的关系。
“报了,一个月了,没消息。”
骆嘉佳托着下巴,微笑着看程晖。
程晖挥挥手:“行吧,15号过来取。”
说着,他懒懒站起来,就要拉下闸门赶客了。
与此同时,一个身黑色T恤、破洞裤、留着小胡子的年轻男人快步走进来,将骆嘉佳撞倒在地。
男人浑身上下一股小混混气质,不仔细看,看不出他跟程晖两个人五官几乎一样。
此人便是程晖的双胞胎老哥程云了。
年轻人脸上的表情快速变换,不知道想哭还是想笑。
憋了将近十分钟,最后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紧紧抱住了程晖。
“你回来了,三个月了。”
“三个月了,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
“晖,你不在的日子,我都想死了……”
骆嘉佳哪里受过这种待遇,气急败坏地爬起来,用包包猛打年轻人的后背。
“程云!你这臭流氓!撞到人不道歉啦!”
程云吃痛转过头来:“哟,是你啊骆嘉佳,没见两年飞机场发育了嘿!长开了嘛,鼻子不塌啦?”
程晖实在受不了这两个一惊一乍的逗逼。
一个是自己的孪生哥哥。
一个是自己的高中同学。
看来不是自己太不正常,而是周围的人都是神经病。
“出去。”
程晖头也不回地拉下铁闸门赶人。
过了好一会,铁门才拉开一条缝,程云探头进来。
程晖没理他,从口袋里掏出四个纸人,吹了口气。
四个婷婷袅袅、穿着旗袍的小娘子,便带着一成不变的僵笑落在了地上,纷纷朝两人鞠躬。
“大少爷好。”
“小少爷好。”
程云吓了一跳:“行啊,老弟,你这副业开洗浴中心呢。”
程晖懒得搭腔,没好气地对四个小娘子说:“饿了,煮点吃的。”
玄淮眨巴眨巴眼睛:“小少爷,我们是纸做的,怕火。”
“煮杯咖啡。”
程晖直起了腰。
“我们也怕水。”这次轮到银海搭腔。
“捏背扫地总会了吧!”
程晖声音大了起来,自己那便宜爹,做四个纸人,除了活埋自己,啥都不会?
两个小娘子这才微微躬身,靠上前来,用阴冷冷的手轻轻捶动程晖程云的肩头。
另外两个,便悻悻然地拿起扫把扫灰去了。
程云见了这番情形,也不觉得奇怪,他从小就知道这个孪生弟弟,跟普通人不一样。
程晖失踪三个月,他找了三个月,只要程晖回来,什么都好。
曾经程云以为,这世间上,自己要当孤魂野鬼了。
“咱爹呢?”
过了好一会,程云才开口问。
程晖没有回答,半闭着眼睛,就好像蜡黄灯影下的一根木雕塑。
程云识趣地闭嘴。
自己弟弟不想回答的问题,到死也撬不开他的嘴。看来程启明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又过了一会,他腾地坐起来,指着工作册上骆嘉佳妈妈的照片:“我也在找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