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各怀心事

元延寿混迹朝堂大半辈子，像尔朱昭这般，年纪轻轻，能在关键时刻爆发出才华的，那便有拉拢利用的价值。

他心中那股被当众打脸的怒火，此刻竟消散了大半。

尔朱荣勇则勇矣，但脑子嘛，也就那样。

可这个尔朱昭……

一念及此，元延寿脸上的阴鸷迅速褪去，硬生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咳咳……尔朱参军，果然是……大才！”

他干巴巴地赞了一句，声音都有些沙哑。

“今日天色已晚，本官……也乏了。宴席……就到此为止吧。”

他现在一刻也不想多待，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好好消化一下今晚发生的一切。

崔浩然与那些跟随元延寿而来的洛阳文士们，愤怒过后，此刻却没了半点颓丧之气。

他们一个个交头接耳着往外走，路过尔朱昭时还点头示礼，全然没有最初那看不起尔朱家武人的态度。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妙啊！当真是妙绝！”

“此等偈子，蕴含无上禅理，我等今日得闻，不虚此行！”

“也不知这尔朱昭，究竟是何方神圣？以前怎的从未听说过？”

他们一边走，一边低声议论，语气中充满了震惊、赞叹，甚至隐有几分崇拜。

仿佛刚刚不是经历了一场令人难堪的打脸，而是参加了一场研讨会，并有幸聆听了大师开示一般。

对于真正的文人雅士而言，能亲耳听到这等传世佳作，那份激动，早已盖过了一切立场和尴尬。

尔朱家众人望着元延寿那老狐狸的马车一拐弯，消失在夜色中，毡帐内的气氛就炸了！

“阿昭！你他娘的真是我的福星啊！”

尔朱荣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一个箭步冲上来，蒲扇般的大手狠狠一巴掌拍在尔朱昭的肩膀上，差点把他拍个趔趄。

“好小子！真是好小子！给兄弟长脸！太他娘的长脸了！”

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唾沫星子横飞。

先前被元延寿那老匹夫又是赏赐女人玩意儿，又是狮子大开口要战马，憋了一肚子的火，此刻全都化作了扬眉吐气的畅快！

帐内其余的尔朱氏部将们，也都围了上来，一个个看着尔朱昭的眼神，充满了敬佩和不可思议。

“昭参军，真乃神人也！”

“那什么崔浩然，还自称洛阳的才子呢，在咱们昭参军面前，简直就是个跳梁小丑！”

“没错！让他知道知道，咱们秀容川，也不是只有舞刀弄枪的汉子！”

“今日这诗一出，我看洛阳城里那些自诩风流的才子，谁还敢小瞧咱们北地之人！”

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尔朱昭被这阵仗搞得有些哭笑不得，只能连连拱手：“诸位谬赞，谬赞了。不过是侥幸，侥幸而已。”

他越是谦虚，众人便越觉得他深不可测。

尔朱荣大手一挥，豪气干云：“什么侥幸！这就是真本事！阿昭，从今日起，你就是我麾下的副首领！以后我部大小事务，都得听听你的意见！”

他这话，无疑是再次拔高了尔朱昭在族中的地位。

众人闻言，虽然没料到尔朱荣居然一口气把尔朱昭提的这么高，但因今晚的事件，此时也无人有半点异议。

毕竟，尔朱昭今晚的表现，已经彻底征服了他们。

在一片欢腾喧闹中，尔朱昭好不容易才脱身，带着几分酒意，和云秀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没去宴会的元理理此刻趴在桌案上，脑袋枕着手臂，睡得正沉。

她身前摊开的麻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符号，旁边还散落着几份关于各部马匹数量、草料消耗的记录。

显然，她是在帮自己整理那一千匹战马的调拨方案，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这是自己白天让元理理帮忙弄的。

灯光下，她恬静的睡颜显得格外柔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嘟起的小嘴，带着几分孩童般的稚气。

元理理外表显小，要不是尔朱昭知道她已经成年了，怕是也觉得元理理还是小女孩。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本想叫醒她，但看她睡得那么香，又不忍心。

夜里风凉，就这么趴着睡，怕是要着凉，而且明天醒来肯定是腰酸背痛。

这都是尔朱昭前世深夜赶作业一不小心睡着后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元理理打横抱了起来。

少女的身体很轻，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少女特有的馨香。

尔朱昭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柔，将她抱进了里间的卧房，轻轻放在了床上，又拉过被子替她盖好。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床上的人儿，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元理理的脸颊，“唰”的一下就红透了，如同熟透的苹果，眼神慌乱，带着几分不知所措。

她……她其实在尔朱昭抱起她的时候，就醒了。

只是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继续装睡。

她能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轻轻抱起，步伐沉稳。

熟悉的男性气息包裹着她，让她心头小鹿乱撞。

没忍住睁开眼睛，没想到尔朱昭却是还没离开。

尔朱昭也微微一怔，没想到她会醒过来。

他看到元理理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慌和羞赧，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醒了？”他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吵到你了。夜深了，快睡吧，明日还有事。”

说完，他没有多停留，替她掖了掖被角，便转身走了出去，还体贴地带上了房门。

“吱呀——”

门轻轻合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元理理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脸颊烧得滚烫。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被子。

他……他刚才抱我了……

还把我抱到了床上……

少女的心，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小湖，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她抱着被子，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双眼睛，怔怔地望着刚刚被关上的房门，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尔朱昭抱着她的画面，一会儿是他轻声说话的温柔……

想着想着，少女又以另一种第二天醒来不会很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秀容川部落的入口处，已经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元延寿的使团，准备启程返回洛阳了。

这位朝廷大员，此刻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官场标准表情，仿佛昨夜宴会上的一切不快都从未发生过。

尔朱荣和尔朱昭并肩站在送行的人群中。

“尔朱将军，尔朱参军，此番叨扰多日，本官感激不尽。”元延寿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说道，语气倒是客气了不少。

“元大人客气了，未能远送，还望见谅。”尔朱荣抱拳回礼，神色平静。

元延寿目光在尔朱荣和尔朱昭脸上转了一圈，重点在尔朱昭身上多停留了几息。

他哈哈一笑，声音洪亮：“本官此次回京，定会在至尊与太后面前，多多美言，为尔朱将军和……尔朱参军请功！”

他刻意加重了“尔朱参军”四个字。

尔朱昭心中疑惑，这老狐狸，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元延寿勒了勒马缰，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还有一事。”

“太后为彰显我大魏佛法昌盛，在洛阳城西修建的永宁寺，预计上元节时便会完工。”

“此乃我大魏第一巨刹，其中佛祖金身，更是高达一丈八尺，全城之内，清晰可见，可谓是举世无双！”

督建永宁寺的是元延寿追随之人征西将军张彝，所以元延寿说起这永宁寺，脸上露出一丝与有荣焉的得意之色。

“待到几个月后，上元佳节，永宁寺将举行盛大的建成开光大典，太后定会广邀天下名僧，让文武百官，宗室勋贵，共庆上元。”

他顿了顿，目光看向尔朱荣，最后却落在了尔朱昭的脸上。

“到那时，本官还望能在洛阳，与尔朱将军和尔朱参军，再次相会，一同瞻仰佛光，聆听梵音。”

“说不定，到时候还要请尔朱参军作一首颂佛诗呢，这趟回去，尔朱昭这个名字怕是要红极一时咯。”

这话，表面上是客气的邀请，实则暗藏机锋。

尔朱荣眉头皱了一下。

尔朱昭神色如常，拱手笑道：“能得元大人提携，昭，荣幸之至。若太后有旨意，定当赴洛阳，一睹永宁寺盛景，再聆元大人教诲。”

标准回答，滴水不漏。

元延寿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只是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随即大手一挥：“启程！”

庞大的使团队伍，缓缓渐渐消失在草原的尽头。

看着远去的车队，尔朱荣脸上不悦。

“阿昭，这老匹夫，临走还要给你下套！”他有些担忧地说道，“洛阳城水很深，人心难测！”

尔朱昭眺望着远方，片刻后扭头说道：

“走吧，荣哥，咱们还得商量一下战马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