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怪物

她从床上跳下来,打开病房的门,正与要进来的徐秀兰撞上。

徐秀兰穿着一身绛红色丝质上衣,下身穿着米色铅笔裤,更显得她身材高挑又清瘦。在别人眼中,她是幸福的新娘,但是江滢月却看到她粉底也遮不住的黑眼圈,重复画了几次导致边缘毛躁的眉毛,还有被泥水溅得脏脏的裤脚。

徐秀兰推着一个二十八寸拉杆箱,从滑轮的声音能听出来里面是满的,随着她将拉杆箱竖立在江滢月的床头柜前,江滢月的心也跟着一颤。

“这里面是……”

徐秀兰蹙眉摇头,露出满是嫌弃的表情。

“你眼睛里就是没有活儿。”

徐秀兰将拉杆箱卧倒后打开了,最上面的是厚厚的遮光窗帘。

“还不去给我借梯子。”

“现在不是挂窗帘的时候!”

江滢月还没说完,苏迅又跑回来了,她冲徐秀兰打了下招呼,转头就对江滢月像机关枪一样嘟嘟嘟说道:“小月,你真厉害!花已经找到了!不过花盆不见了。肖医生也不介意。”

一见苏迅,徐秀兰的态度变得热络了。听两人的交谈,徐秀兰和苏迅的母亲是老相识,她问了苏母的糖尿病怎么样,苏迅说还是老样子,徐秀兰和肖医生也认识,只是她提到他时,态度有点轻慢。

苏迅看到遮光窗帘,很有眼力见地主动帮她们去借梯子。房间里又变得只有她们两个人,但走廊里却有来来回回的人声,让江滢月不由得放低了声音。

“昨晚我们做的事是正当防卫,只要跟警察说清楚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必负刑事责任。”

“你在说什么?你不是刚刚醒吗?我昨晚一直都在家里睡觉,你都多大了,还会把晚上做的梦当成是真的。”

徐秀兰的表情跟昨天婚礼上的一样,无奈、厌恶、容忍,和江滢月记忆里的脸也重合了,虽然跟她说着话,但并未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江滢月的左手握成了拳头,她的手背又痒又痛,那是昨晚用开水泼牛庆生时,不小心溅到时烫伤的。无论是丢失的杜鹃花花盆,还是手背上的红肿,都让她清楚昨晚的一切确实发生过。

“阿姨!梯子来啦!”

苏迅人还没到,声音就传到了屋里,她举着一个两米多高的钢铁支架人字梯,沉重的支架进来时碰掉一块门旁边的墙皮。江滢月上前搭把手,顾头不顾尾的苏迅手却一滑,人字梯擦着江滢月的肩膀而过,在她身边发出一声巨响。

“对不起!对不起!我太笨手笨脚了!”

苏迅跟个自动鞠躬机器人一样连续低头好几次,为了表示歉意,她还坚持留下来帮忙扶着梯子。江滢月怕被她看出破绽,只能和她一起扶着梯子的另一边。

徐秀兰爬上梯子,她将遮光窗帘的吊环穿到窗帘滑道上的动作那么熟悉,母亲用这样的一双胳膊为她遮风挡雨,江滢月却感觉到一股异样在她的心中蔓延。她不自觉地叫了一声“妈”,徐秀兰低头看她,两只眼睛一只向上一只向下,随后两眼向不同方向转动,顷刻之间又恢复原样,她意识到了,面前的人不是她的母亲徐秀兰。

一样的外貌,一样的着装,一样的说话语气。但真正的徐秀兰无法像她一样,双臂将穿好的遮光窗帘高高举过头顶。徐秀兰生完江滢月的月子期间还坚持用冷水洗衣服,做下了风湿病。一到梅雨季节,她会痛到整个人在地上来回打滚,就是平时,她的手臂也无法抬到比肩膀还高的位置。她清楚记得昨晚徐秀兰用花盆砸牛庆生的头时,是推保龄球一般由下往上荡的动作,即使如此,徐秀兰也因手臂难受露出了疼痛表情。

其实徐秀兰进门之后,她就感受到一股异样,只是这种异样被她的紧张所忽视。现在她可以确定了,面前的人是一个长得跟徐秀兰完全一样,内里却是其他人的怪物。

苏迅帮她们把用完的梯子带走了。病房里又只剩下江滢月和徐秀兰两个人,徐秀兰冲着江滢月走来,江滢月下意识地往旁边躲闪,徐秀兰却径直走向她身后的拉杆箱。

呼啦敞开口的拉杆箱里,都是江滢月19岁时穿的衣服,江滢月的身材变化不大,但那鲜艳的颜色,巨大的蕾丝边和泡泡袖,脖领和胸前的图案还有亮片和丝带装饰,让江滢月感到尴尬。徐秀兰将它们放在几个防尘袋里,又将它们一起塞进了床头柜下。

“都跟你说在家住几天再走,非要作死,什么时候你把我气死你就没人管你了。我听说你连工作都没有了,也不知道你怎么混的。”

她失业有大半年了,由于是主动离职,无法领失业金,她完全是在坐山吃空,好在她每个月都有存定期的习惯。这件事她连罗海都没说过,也不知道这个徐秀兰是从谁那里听说的。

昨天晚上和她一起的还是真正的徐秀兰,面前这个和徐秀兰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替换的她的母亲?刚才她说误杀牛庆生的事,徐秀兰的态度非常一般,难道她不知情?

江滢月尝试问道:“妈,牛庆生现在在哪儿?”

徐秀兰整理拉杆箱的双手停顿了一下,说道:“他啊,昨晚雨水太大冲垮了一段公路。他作为志愿者去帮忙了。要不是你昨晚高烧一直烧到四十度,我也跟着去看看。昨晚肖医生给你打了退烧针你烧才退,真是吓死我了。”

打过退烧针的左上臂,还有阵阵酥麻的感觉。徐秀兰说的每句话都跟昨晚的情况能对上。江滢月的脑仁又一阵一阵的钝痛,她想到了一种比徐秀兰被替换更可怕的情况,只是她现在还没法验证。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只是风声小了,空气里潮热的水汽让人站着什么都不做也冒汗。今年的八月前面太热了,蝉和蚊子都没法顺利孵化,除了雨声,外面很安静。徐秀兰望向了窗外,眼神里多了一分空茫。

“昨晚雨下得真大,什么痕迹都能冲刷掉。”

徐秀兰忽然回头,穿着高跟鞋的她站直了比江滢月高半个头,气势从上方压下来。她的语气仍然自信,她再次让江滢月在医院安心养病,其它什么都不用担心。

“你好好的,妈妈才能放心。”

江滢月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赤裸的威胁,蕴含的另一层意思,就是如果她轻举妄动,就无法保证母亲的安全。江滢月硬着头皮应承,但在徐秀兰看不见的地方,她攒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