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江波

江上清波粼粼,岸边江滩上茅草在江风的洗礼下有节奏的浪涌着。

江中心还有几艘心不在焉的打渔船,渔夫手中的网放下又收起,却并未收获渔获。

他们直勾勾的盯着茅草中的动静,手臂上的刺青在朝阳的映衬下发出青色的冷光。

忽然一个少年从翻涌的茅草丛中探出头颅,额上汗出如浆,挽起的袖子露出细细的胳膊,擦拭着汗水。

随后又有几名脱了铠甲的士卒也探出脑袋,做着和少年一样的动作。

“都割好了吗?”

“割好了。”

少年带着士卒们返回到一座破败的茅庐处,大喊道:“庞先生,快出来帮帮忙!”

这少年正是诸葛均,而那些士卒,正是刘备亲卫白毦兵。

昨日他没有回城,在庞统的茅庐里住了一宿。

晚上吹来的寒风冻得他直发抖。

幸运的是,庞统并非无情之人,给他又加盖了一层絮被。

而赵云则在马云騄及其同伴搭建的临时营寨内,篝火旁守了一夜,僵硬的身上披着与马云騄相同的毛毡。

她斜倚在赵云肩上,嘴角上翘,似乎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眼下诸葛均与几名白毦兵抱着一堆茅草来到院中,不见茅庐内庞统的回应。

“庞先生今早就出门了。”

赵云看到诸葛均回来,轻轻说了一声,马云騄被这声音给唤醒。

“他有说去哪儿吗?”

“不曾说。”

“八成是去城里饮酒去了。”

马云騄揉着眼睛从赵云身边站起,身上的毛毡掉落在地,含糊不清的说着。

赵云收起两人的毛毡置入身后的营帐,走到诸葛均跟前,将茅草接过来。

“那就不管他了,今日必须把他这破茅庐给重新修好!”

说着就拿出从邻居家里借来的梯子,搭在屋檐上,下面两名白毦兵死死抓住梯子,脸上没有丝毫不满的表情。

“军师,这屋顶……”赵云看着破烂不堪的横梁有些担心,“还是让我上去吧,我身子结实,摔下来也不打紧。”

诸葛均感谢赵云的关心,但是茅草是自己薅下来的,就得自己装回去:“子龙将军不必担忧,以我的体重,摔下来也不会受伤。”

赵云拗不过诸葛均,只得走到房屋内,盯着顶梁,时刻准备着。

这边诸葛均爬上梯子盖茅草,那边庞统却并未入城。

他骑着快马来到十里外的一处小土坡,一名身着素色儒衣的文士,手中拿着与诸葛亮同款的羽扇,背手而立——却是都督周瑜。

“诸葛均可有什么动作?”

庞统躬身拱手回禀道:“禀都督,他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昨日将在下茅庐的门与屋顶的茅草给薅下来了。”

“哈哈哈,”周瑜转过身来,一对剑眉高高挑起,双目锐利而不失柔和,“果然还只是个黄口孺子,做起事来仓皇失措,看来那日是我太过高估他了。”

“先生放心,只要荆州之事解决,我必向吴侯推荐。”

周瑜走下土坡,执起庞统的双手道:“以先生的才气,必能令吴侯折服。”

庞统躬身不语。

周瑜见他不回应,知道他有所不满。

叹息道:“非我不愿为先生引荐,实在是我与吴侯太过忙碌,还望先生见谅。”

庞统听到此处,心中冷笑:我凤雏辛辛苦苦从荆州到江东已经许多年,也不曾见你为我写过一封书信给吴侯。

脸上却一副让周瑜宽心的笑容:“都督多虑了,统不过是昨日酒喝多了,一时失神,还请都督见谅。”

“先生如此爱酒,我府中有佳酿百坛,事成之后我亲自与先生斟酒。”

……

庞统拜别周瑜之后,到了城中昨日的那家酒肆。

“店家,赊一壶酒,昨日吴侯贵客要的,账记在周都督名下。”

店家听了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给他打了一壶酒。

庞统拿着酒壶刚出店门就喝了起来,边走边说道:“好酒好酒,可惜周公瑾就快喝不到了~”

他牵着马,喝着酒,慢悠悠的往城外茅庐而来。

到家中时,只见院中挤满了邻居,茅庐顶上漏风的地方也都填满了茅草,就连柴门也装的结结实实。

邻居见庞统回来,纷纷上前贺喜:“没想到先生竟然还有这么一位好外甥。”

庞统听了心中疑惑:诸葛均什么时候成了自己的外甥?

“舅舅!”诸葛均在赵云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走过来,“舅舅,方才我修屋顶的时候,房梁被我踩塌了,万幸左邻右舍看见过来帮忙,外甥感念邻居恩德,已经答应待茅庐修好,就宴请大家吃一顿午饭。”

诸葛均挣开赵云的搀扶,站直身子躬身拱手:“外甥擅自做主,还请舅舅责罚。”

“使不得使不得。”

众邻居听了忙上前劝慰庞统,都说诸葛均也都是为了他好。

庞统被邻居包围,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他也只得说自己没有那种想法,还当众表扬了诸葛均的行为。

百姓散去后,庞统抓着诸葛均问他,为什么要冒充自己的“外甥”。

诸葛均道:“总不能说我是吴侯的贵客吧?那样左邻右舍又怎么敢靠近我?”

庞统听后,心有所感,嘴唇微张。

他似乎从诸葛均的身上看到刘备的身影,前方出现了一片曙光。

随后他点起了头,笑吟吟的走进了茅庐。

没多久,从秣陵城中的馆驿内来了一批僮仆,端着各式各样的酒菜摆在了茅庐小院之中。

邻居们把酒言欢,庞统一人坐在里屋。

毫毛笔蘸起墨汁,刻意将笔迹写得七扭八拐,完全认不出是谁写的,却又能知道内容是什么。

写完一封书信后,叫来一名长相普通的白毦兵,吩咐道:“你打扮成百姓模样,去南徐,将此书信交给吴侯府门前的侍卫后立刻返回。”

白毦兵看了看诸葛均与赵云,庞统知道他的意思,解释道:“若是你想让他安全返回,就照我说的去做。”

送走白毦兵后,庞统又拿出一张空白绢帛,并从榻下取出一封写满了字的书信。

对照着书信中的字模仿着写了起来,还在末尾署名处写上了“周瑜”的名字。

然后将原本的那张书信丢进火盆,故意将写着“瑜”字的一角保留下来。

另一封书信待笔墨干了以后,夹在了书架之中,却也故意漏出“周瑜”两字。

最后走出屋来,与邻居们欢快痛饮。

酒宴散后,已是傍晚,邻居们主动帮忙收拾起了院子。

庞统抓着诸葛均的手,佯装喝醉道:“今日你装我外甥,明日我让你安然回荆州。”

说着就从诸葛均的怀中将那包毒药收了回去。

诸葛均知道庞统是在装醉,虽然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但是他非常确信,此时的庞统已经有了回荆州的念头。

“维先倒是挺会玩的。”

茅庐院外孙权带着亲卫,迈着缓慢的步伐,看似悠闲的走进院中。

锦袍下摆处沾了许多泥渍,显然是急匆匆的赶回。

“看来馆驿中的美食美酒美景是留不住你了。”

诸葛均忙搀扶着庞统站起身来,躬身行礼:“吴侯公务繁忙,岂敢打扰。”

“臣庞统见过吴侯。”

庞统依旧一副喝醉酒的模样,姿态越发狂放起来。

“臣自数年前至江东,仕宦于都督帐下,赤壁之战,臣多出战策,又至曹营行铁索连环之计,功绩实多,请吴侯明鉴!”

孙权见庞统面貌不善,态度傲慢,心中略有不喜。

又闻他将周瑜的功劳套在自己身上,更是不悦,只是面上并未表现出来。

“吴侯若是不信,请进臣家中,战策、谋略悉在架上,任凭吴侯取看。”

说着便带着诸葛均往里屋走去。

孙权也想看看庞统究竟有没有才,如果他说的只是一些狂士言语,孙权定然不会用他,还要惩戒于他。

于是跟了上去,进了里屋。

庞统一进屋中立刻就倒在了床榻上,口中模糊的嚷道:“请吴侯取看……”

诸葛均无奈,孙权也不在乎,只是走到书架旁翻起书简。

忽然孙权发现在一堆书简的下层有一张绢帛露出,上面隐约写着“周瑜”两字。

他心中好奇,将绢帛取出来看,上面写道:“待荆州事成,瑜愿拜先生为长史,西取巴蜀,以成王霸之业。”

虽然心中并未明言这“王霸之业”究竟是他周瑜的,还是孙权的,但孙权面上已经透露出了愤怒。

他拂袖一甩,又见书架旁的火盆中有一节未完全烧光的书信,末尾的“瑜”字分外惹眼。

“维先还是少与这种人打交道,说不准哪日他就能取你性命。”

说罢怫然而去。

诸葛均莫名其妙,将孙权送出了小院,返回里屋,捡起地上的书信查看。

“这孙权也能信?”

诸葛均小声嘀咕着。

“他若不信,就不会如此生气了。”

庞统晃悠悠的从床榻上坐起,诸葛均坐到一旁问道:“先生又用了什么计谋?”

他呵呵一笑,说道:“周瑜自恃其才,又与先主孙策相交莫逆,使统管水军,有便宜之权,孙权极为忌惮却又不得不依赖于他。”

“我不过是伪造了一封书信,说周瑜暗中调动水军开往夏口,有与刘备交战之意。”

“孙权必然疑虑,因此才会匆匆赶回打探情报。见你不在城中,必来寻你,然后我装作酒醉,无意间透露书信。”

“虽然进兵的情报是假,可这封书信也足能令他愈发恼怒。”

“以孙权的机敏,不久后不难想到这书信也是假的,但在他心中已然对周瑜不再信重。”

“他们君臣不和,周瑜再想用兵,也是难上加难。”

诸葛均听罢,脸上露出忧虑的神情道:“如此,先生在周瑜和孙权这里就更不能得到重用了。”

庞统见他神情,先是一怔,心想:这小子不是想带我回去吗?怎么现在却忧虑我在江东不得重用?

琢磨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这小子是在戏弄自己。

“臭小子,连你‘舅舅’也敢戏弄!”

他伸手拿起桌上的折扇轻轻地打在诸葛均的脑袋上,诸葛均脖子一缩,笑道:“‘外甥’岂敢。”

屋中顿时响起了欢快的笑声。

当晚,诸葛均返回馆驿收拾了一番,连夜进了孙权府中,向孙权告罪道:“前日发现庞师兄也在此处,一时兴起,便在他茅庐中住了一宿,恼得吴侯不喜,均甚是惭愧。”

孙权却一改傍晚时分不悦的神情,笑着牵起诸葛均的手道:“是孤近日怠慢,不怪维先。”

他将诸葛均牵到前院亭中,当晚月色明亮,亭旁的杨柳在微风中摇摆,亭前水塘里的鱼儿不时激起圈圈浪花。

“孤明日便派人送维先回荆州,路上若有人阻挡……”

孙权取下自己腰间的玉牌放入诸葛均的掌心:“卿就将此牌展示,若是有人胆敢不放,回来告诉孤,孤当亲自护送你返回。”

诸葛均震惊的站起来,紧紧握着手里的玉牌,深深一礼:“吴侯大恩,均不知何以为报?”

孙权微笑的扶着诸葛均道:“除了江夏,倒还有一事:南边的交州,孤已经盯了许久。不知卿有何妙策,可以取之?”

他终究还是问出了交州的问题。

诸葛均内心一阵激荡,却立刻压制下去,缓缓开口道:“交州之地最富饶处在于交趾郡,然南海与合浦两郡才是吴侯最应该看重的两处。”

“不久前,均在桂阳遇到一名胡商,她自安息帝国渡海而来,言海外有财宝无数,稻米三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若自南海、合浦两郡开发港口,出海贸易,则必能填充府库,壮大军备,即使将来曹操再率大军南下,吴侯又有何惧哉?”

说到此处,诸葛均再次躬身行礼:“吴侯若是有意,我愿说服主公,帮助吴侯南取交州,至于报酬,请吴侯准我屯兵调用郁林、交趾、九真、日南四郡之财赋。”

孙权听后,轻抚紫髯,在亭中来回踱步,而后道:“此事容后再议,且先将曹军赶出江夏。”

诸葛均看得出来孙权并不愿意将四郡交出,也只得悻悻作罢。

次日,孙权亲自到渡口送诸葛均。

“望维先回去好言上复你主,我江东愿结永世之好,绝不负盟约。”

诸葛均在楼船甲板上对孙权拱手道:“吴侯放心,均此次回去就让主公秣兵历马,也请吴侯善自珍重,莫要听信小人所言!”

他故意在“小人”两字上用了重音,孙权听得心中一紧,脑海中顿时浮现了一张白净而儒雅的面孔。

船开后,孙权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呼出,对身边的张昭道:“可惜我江东没有诸葛均这般年少有为的人才。”

张昭在一旁默默无言,其身后一名二十六岁的青年眼中闪过一抹精光,看着远去的楼船,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楼船驶出十余里,船舱中突然走出一名面庞黢黑的人,他穿着白毦兵的甲胄,手中却拿着折扇,抚掌笑道:“此番涅槃重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