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夺秒

吴桐摆开身旁人的搀扶,他身躯摇晃着扶住桌沿,重新回到了伤患身边。

“备锯。”强忍着鼻腔里蒸腾的血气,吴桐侧过头说道。

沙哑的嗓音惊醒了发愣的众人,一名年轻军医听了,赶忙捧来一把煮得发烫的拉花锯——这把原本该是木匠用的锯子,是他们能找到最接近医用骨锯的工具,在洗净之后,又在沸水里熬煮过三遍松油。

吴桐并未接过锯子,他紧紧盯着这条无可救药的伤腿,在他的大脑里,已经飞针走线勾勒出一张术后的蓝图:

他设计了一个如同嘴巴张开模样的切口,他需要挖去嘴里的骨头和肌肉,只保留嘴边的皮肤。

这样一来,当这张嘴巴闭合的时候,会在截断处自然形成一个漂亮的球形。

拉紧止血带,柳叶刀破开皮肉的瞬间,三名军医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

细刃犹如庖丁的解牛刀,无声中精确剖开了阔筋膜张肌与缝匠肌的间隙,暴露出蛛网般的神经脉络。

吴桐左手食指勾住股动脉搏动的青管,右手果断下刀,血泉还没来得及喷涌,就被羊肠线紧紧扎住。

旁观的老军医喉头滚动,生生咽下惊呼。

他曾有幸目睹过王太医操刀的手术,当时已觉叹为观止。

然而此刻,眼前这名年轻医者单是施展出的结线手法,竟都要比王太医引以为傲的“金丝缠”还要精密利落!

吴桐很快就把大腿动脉和神经切断,并把大腿肌肉顺利分离横断,不等围观者从上个步骤的动作中反应过来,吴桐就已经从那名年轻军医的手里拿过大锯。

稍一比量,对着白森森的大腿骨,吴桐挥动大锯毫不犹豫的切了上去!

咔哧咔哧的拉锯声顿时不绝于耳,那声音宛如在锯没有干透的木头,每一下划动,粉白的骨沫都顺着锯口簌簌落下。

“四十七……四十八……”老军医默数着锯骨次数,不知不觉中,随着一声清脆的裂响,最后半寸骨骼被彻底锯断。

与此同时,众人看见主刀者突然旋腕横切,锯齿竟在骨断面磨出光滑的圆弧——这正是皮瓣能完美包裹的关键。

残肢被完整的截断下来,至此一切顺利,手术也来到最后一个环节,那就是闭合起这张敞开的“嘴”。

隆隆雷雨声大作,帐外的怒吼此时已然渐渐演变成了人喊马嘶的厮杀!军医们听着都不免一阵心惊肉跳,他们目不转睛的盯着吴桐,巴望着他赶紧收尾缝合。

然而就在这关头,吴桐却突然站在原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听着帐外呼啸往来的人马声,旁边的老军医面露难色,他走上前去,急切地小声问道:“蓝百户危矣,道长为何不尽快缝合啊?”

“不到时候。”吴桐看着开放的创面,低声答道。

这次感染不同以往,截肢之后不能马上缝合,必须把伤口敞开一段时间,让其最大限度地接触空气,从而破坏掉肌肉筋膜里面的无氧环境,抑制厌氧病菌的生长。

……

此时此刻,帐外。

暴雨织成银色幕布,雷光撕裂天穹。

蹄声滚滚,泥泞上腾起的黑水裹着声浪,五匹战马呈利刃阵型撕开雨帘,骑兵们手里的枣木杆在大雨的冲刷下,泛着闪亮的赭色。

“拿下他!”袁忠大手一挥,厉声暴喝道。

蓝朔楼放低身形伏身蹬地,死死盯着冲来的骑兵,他手中藤牌斜架肩胛,刀柄纹路咬进掌心,混着汗水在暴雨里蒸腾出铁锈味。

左侧最先压来的黑鬃马冲至跟前的刹那,鞍上骑兵突然勒紧马缰,战马随之人立而起,那碗口大的铁蹄裹挟着数百斤的庞然重力,轰然劈落!

蓝朔楼急忙向旁侧躲避,那马蹄踏下之际,堪堪擦过藤牌上沿!

藤牌边缘顿时炸开木屑,蓝朔楼不禁瞪大了眼睛——这可是大营辎重队特制的登城盾,三层藤芯夹着浸油牛皮,能扛得住三石硬弓二十步内的直射!

战马落蹄,腾挪到半丈开外的蓝朔楼依然感到足下犹有震感。

来不及感叹,眼见第二匹马转瞬即至,蓝朔楼顺势矮身翻滚,调转长刀贴着地面,飒然迎面横削了上去!

刀背重重磕在那匹马的前腿腱子上,二者相迎带来的斥力,直震得蓝朔楼手腕一阵酸麻!

当头挨下此等重击,那畜生吃痛偏头,即便马背上的骑兵慌忙扯住缰绳,长矛劈空的破风声里,已然失了准头。

“好个地趟刀!”观战的袁忠拳头一顿,犀利的目光中不由自主流露出几分赞许。

反观蓝朔楼,此刻他开始有些气喘,后背汗湿的铠甲正腾起丝丝白汽——要知道,步军对上骑兵本就是劣势,现在以一敌多,更是难上加难。

所幸这群人并没有要他命的打算,可这些拱卫营的老卒实在太过刁钻,专朝他膝窝、脚踝招呼。

没有片刻喘息,第三骑挟着旋风突入战圈,凌空挥来的长矛闪烁着森森寒光!

蓝朔这次干脆弃了守势,就在长矛迎头刺下的毫秒间,他急忙侧身闪避,矛锋几乎贴着面门直擦而下!

一击落空,也让蓝朔楼抓住了机会,他左腕猛抬,用破了的藤牌边缘,精准咬在了长矛的木杆上!

骑手惊觉兵器受制,下意识扯缰的时刻,蓝朔楼已经飞一般的欺身而进!

他手中长刀的刀柄是特制的,军中铁匠为他多捶了两寸来长,这也就让这把本该只能单手操持的腰刀,变成了可以双手使用的四不像!

寒光乍亮,蓝朔楼起身纵越,人刚到近前,双手就已挥刀斜撩上去!

只听喀嚓一声裂响,这凶悍一刀直接劈碎了马上骑兵胸前的层层札甲!

骑兵应声坠马,蓝朔楼急忙回身去取地上的藤牌,刚回头就见最后两骑骤然变阵,两匹黄骠马左右交错掠过,那两名骑兵手里握的也不是寻常长矛,而是两柄长杆大斧!

二人相向冲来,一取首级,一取下盘,竟是用上了北元骑兵的剪式绞杀!

烈马加重器,蓝朔楼腾挪的脚步终于乱了章法,藤牌勉强格开迎面横斩的斧刃时,后腰已经结结实实挨了记拖刀——幸亏对方用的是斧柄,若真被这一斧劈上,早该将他拦腰砍断!

蓝朔楼只觉喉头一甜,眼前的世界登时天旋地转,他强忍着鼻腔里蒸腾的血气,反手把刀插在地上,硬撑住不让自己倒下。

后面观战的袁忠双腿用力一振,大喝一声“驾!”,策马闯进了战阵。

“该结束了!”

一柄金瓜锤兜头挥来,袁忠这锤裹挟着非凡劲力,为这场乱战一锤定音。

锤头呼嗤一声撕裂了蓝朔楼的半侧肩甲,碎甲纷飞中,蓝朔楼像个破麻包一样颓然倒地。

袁忠勒住马蹄,他翻身下马,持着金瓜锤就大步冲进了蓝朔楼背后的营帐。

带着水汽的冷风吹进帐内,熄灭了桌上摇曳的火光。

吴桐缝完最后一针,他轻轻放下手中器械,缓缓转过身来,直视着面色冷峻的袁忠。

在他身边,一名军医正捧着包裹严实的断腿,准备拿去外面焚烧。

“挑唆军官生事,施展西域邪术,真有你的。”袁忠伸手挑开门帘:“道长,侯爷有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