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已登道岸 首鼠两端

大渊浩太郎的身体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在座位上。

他双手紧紧捂住脸庞,泪水无声地从指缝间滑落。

三年的院生研修生涯,在这一天终于画上了句号。

那些日以继夜的苦修、无数次的自我怀疑与挣扎,都在此刻化作了决堤的泪水。

作为大渊盛人九段之子,他始终背负着父亲的威名与亲友的期待,更承载着自己对围棋的执着追求。

而今天,所有的付出都得到了回报——从此刻起,他不再只是“大渊盛人九段之子“,而是堂堂正正的“大渊浩太郎初段“。

另一边,安达利昌低垂着头,眼中的不甘几乎要溢出来。

三个月的光阴在脑海中飞速倒带,每一手棋的深思熟虑,每一局棋的胜负得失,都化作锋利的碎片扎在心头。

那些挑灯夜战的坚持,那些孤注一掷的拼搏,终究还是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可棋盘如人生,落子无悔。

这里从来就没有“如果“,只有冰冷的结果。

大渊浩太郎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三年的酸甜苦辣都吸入肺腑。他缓缓放下掩面的双手,指尖轻颤着拭去眼角的泪痕。

当他站起身时,膝盖仍有些发软,却还是坚定地走向金川正明和菊地义雄两位导师。

在距离三步外站定,他双手紧贴裤缝,以最标准的真礼深深鞠躬,额头几乎要触到膝盖。

起身时,泛红的眼眶里又涌出泪水:“这三年...承蒙两位老师悉心教导...真的...非常感谢...“

金川正明凝视着眼前这个曾经局促不安的少年,如今他挺直的背脊已初具棋士风骨。

老棋士镜片后的眼睛微微湿润,只是轻轻颔首,却胜过千言万语。

菊地义雄则走上前,用力拍了拍大渊浩太郎的肩膀,爽朗地笑道:“辛苦了,大渊初段。”

大渊浩太郎环视四周,一力辽躲在角落偷偷抹眼泪,平田智也正轻声安慰;庄惟杰兴奋地手舞足蹈,竹内康佑激动地脸色潮红。

而在人群边缘,那个总是挺直腰杆的少年依旧神色淡然,只是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大渊先来到一力辽面前,手掌轻轻覆在少年低垂的发顶:“对不起...“

最后走到安达利昌跟前,在满室喧嚣中郑重地九十度鞠躬:“安达君,请允许我...先行一步。“

安达利昌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苦涩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他抬起头,嘴角扬起一抹倔强的弧度:“恭喜,大渊桑。我会很快追上来的,下次可不会轻易让你领先了。“

两人相视一笑,三年的相伴、三个月的竞争,此刻都化作了默契的眼神交流。

大渊浩太郎转向柏寒时,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折扇:“柏桑,从你手中‘偷走’...“

柏寒却突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少年指了指墙上“倾听棋子的声音“的挂轴,“这是你努力和坚持的结果。”

“吴清源前辈的话还记得吗?每个落下的棋子,都是最公正的裁判。”

大渊浩太郎重重点头。

沼馆沙辉哉靠在窗边,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望着大渊被众人簇拥的身影,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棋子。

冲破蟠螭的少年,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就像终局时落下的棋子,所有的布局、厮杀、忍耐,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圆满。

他也想早日得到这份圆满。

“诸君。“大渊浩太郎的声音突然拔高,研修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他缓缓举起茶杯,茶水在杯中微微晃动,映着天边的夕阳。

“这第一杯,“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敬棋盘上干涸的汗水,敬那些被棋子磨出茧的指尖。“

“第二杯,敬深夜独自摆棋的孤灯,敬那些被翻烂的棋谱和写满批注的笔记本。“

茶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茶水溅出几滴,打湿了棋子。

“最后一杯,“他的视线扫过在座每一张年轻的面庞,声音突然哽咽,“敬我们终将在职业棋坛...以对手身份重逢的那一天。“

研修室里静得能听见茶水滴落的声音。

不知是谁的棋子,从指间滑落,“啪“地一声打在棋盘上。

......

棋路迢迢,少年心事都付诸纹枰。

方圆天地,有人前行也有人掉队。

最后一天的两连败将一力辽从A组拽落,泪洒棋盘。

稻叶贵宇和冈田量补上大渊浩太郎和一力辽的位置,成为A组新的成员。

本木克弥终于挤进B组。

他盯着墙上‘A组候补’的名单,心中默念:“一步,还差最后一步!”

而沼馆沙辉哉心中的斗志,化成战绩表上一个个红色戳记。

所有少年都在偷瞄着日历。

十月,冬季采用试验——两张职业棋士的入场券将在此诞生。

道场的储物柜里,不知谁用铅笔写了小小的‘十六分之二’,又被匆匆擦去,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7月18日,周五的道场里弥漫着熟悉的棋枰气息。

众人围坐在棋盘前,正在复盘刚刚结束的本因坊战第六局。

羽根直树九段执黑中盘击败高尾绅路,将总比分扳平。

原本三连胜的高尾绅路本因坊距离四连霸仅一步之遥,却被连扳三城,七番胜负变成单盘决胜。

复盘从左上角展开。

沼錧看着左上角的定型:“高尾前辈的定式选择值得商榷。”

少年手指在棋盘上点了点,继续说道:“黑棋先手取得角地后,立即转向左下开辟新战场,这个转换不仅打散了白棋阵势,更让黑棋的先手效率最大化。“

“确实如此,“本木克弥补充道,“定式完成后外部的断点尤其令人不安。黑棋大飞低挂配合托三三的招法看似平常,但明显感觉黑棋好下。“

柏寒将左上角的棋子收起,还原到黑棋大飞挂角的进程。

“这里白棋的选择确实不好,夹击和单关尖冲的效果都不理想。”

少年把白子落在左上角:“如果是我的话,会选择小尖守,拿住角部实地。”

他迅速摆出参考图,“这样黑棋拆二是正常分寸,白棋可以拿到先手,在左边逼住或者右下挂角都是不错的选择。“

柏寒接着将目光转向左下角:“现在黑棋抢先在左下挂角,高尾前辈没有选择压迫性更强的单关而是小飞,我也不赞同。”

“这步小飞给我的感觉...”

少年摩挲着下巴,语气艰涩地说道:“高尾前辈想赢怕输,心态不对了。”

藤泽一就倚在窗边,折扇轻拍着掌心。

暮色透过窗棂,将年轻棋手们激烈讨论的剪影投在棋盘上。

他嘴角浮现出欣慰的弧度。弟子们用独立的思考打破权威的束缚,比任何定式更珍贵。

“右下的走法也很奇怪。”

本木克弥指着棋盘下方:“白棋小飞进角,再回到右边拆二,被黑棋在下方夹击后,白棋下方棋形太局促了。”

“没错!”沼錧沙辉哉附和道,“黑棋拆二后,白棋不得不在左边二路扳粘,补掉黑棋的打入。让黑棋占据上方最后的大场,羽根前辈已经打开局面了吧?”

“确实如此,”柏寒点头表示赞同,“当前局面,白棋确实难下。”

“你们看,右下白棋的棋形尚未安定,右边拆二的两颗白子也很孤单。而左上角那个让本木君感到不舒服的断点,也变得更加突出了。”

沼錧凝视着棋盘上方,手指轻轻敲击第44手的位置:“这手打入实属无奈,若放任黑棋在上方成空,白棋将再无胜机。“

他的指尖滑向右边,“但第52手虎补过于持重,黑53这手扎钉...“

随着棋子落下,“一石二鸟,既巩固右边实地,又对上方白子形成攻势,高尾前辈的处境愈发艰难了。“

本木克弥长叹一声,摆出白棋被迫拆一的窘境:“黑棋抢先在下方发动攻势,一边压迫右下白棋,一边强化自身拆二。“

“白棋更难了。“

“羽根前辈57手的构思非常巧妙,借攻击将右边白棋完全封锁,下方弱棋彻底变厚。”柏寒摇摇头,“再回到本木君心心念念的左上断,白棋形势已然大差。”

不到90手棋,白棋已近败势。

棋手心态失衡下的技术变形,重压下的无奈与挣扎,在这盘棋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高尾绅路前辈用自己的惨败给三位少年上了生动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