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青梧镇,商队一路向北,正值寒冬,凛冽的朔风恰似狰狞猛兽,在旷野上肆意呼啸,风声如鬼哭狼嚎,仿佛要将世间一切都吞噬殆尽。车轮滚滚,每一步都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闷而又压抑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旅途的艰辛。
杨明在这颠簸的马车上,已熬过了半月有余。他裹在厚重的羊皮袄里,难耐心中的好奇,商队刚一停下,便一把掀开毡帘,从马车里探出脑袋。
那一刻,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忘却了喉头的干渴与旅途的疲惫。一座雄伟的大城,正从晨雾中缓缓浮现。那高大的花岗岩城墙,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横亘在平原的尽头,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势。城头上,黑色旌旗烈烈作响,似在低声诉说着这座城市历经的无数沧桑岁月。
“到了。”二叔杨金魁那粗犷的声音,从商队最前方传来。这位身经百战的老镖师,望着前方的城墙,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杨明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双脚刚踏上地面,刺骨的寒意便从脚底直钻心底。他仰头望向城门,“兰陵”二字在朝阳的映照下,泛着冷冽的光芒,仿佛在凝视着世间的一切变迁。城门两侧,青石貔貅雕像历经岁月的洗礼,显得斑驳陆离,爪下盘踞的铭文,也早已被岁月打磨得模糊不清,只留下些许难以辨认的痕迹,让人不禁遐想其曾经的辉煌。
“明哥儿,盯着城门看石狮子呢?”陈黑五那大嗓门猛地响起,震得杨明耳膜生疼。他一边咋呼着,一边像只撒欢的小牛犊蹦到杨明身边,大大咧咧地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指着貔貅,眼睛瞪得溜圆,“这石头疙瘩,要不是摆在城门口,我还以为是谁家不要扔这儿的呢!”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却赤着双臂,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或深或浅的伤疤。
“呆子,什么狮子,这是貔貅,没文化真可怕。”江无尘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动作轻盈得如同一只飞燕。他随手整理了下衣服,那身素白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宛如谪仙下凡。
“嘿嘿,可这貔貅真的很像狮子撒。”陈黑五挠了挠头,一头乱发被他挠得更像个鸟窝,脸上还挂着傻乎乎的笑。
“听说兰陵城原本沉在江底,”杨明下意识地压低声音,生怕被旁人听见,“千余年前兰陵江改道,这兰陵城才渐渐显露出来。”
“嘘——”江无尘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身后,“你不要命啦,这种话在城里可不能乱说。”他一边轻声提醒,指尖一边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一块雕着河图洛书的墨玉,质地温润,只是边角处有一道极细的裂痕,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过往。
杨明不经意间注意到,江无尘的瞳孔在阴影中闪过一丝暗金,这与十天前在青龙山遭遇马贼时的情形如出一辙。那天,面对凶悍的马贼,少年仅仅手持一根竹枝,便在十步开外,以精妙绝伦的招式,将三名悍匪手中的兵器轻松击飞。其招式之巧妙,就连见多识广的二叔,都忍不住暗自咋舌,对他的身手赞叹不已。
众人穿过三重瓮城,杨明一路上仔细数着城头的弩机。每一座箭楼之上,都稳稳地架着九具连弩,箭匣里的透甲箭泛着幽蓝的光芒,透着致命的危险气息。守城的士兵们身穿黑甲,整齐肃立,为首的将军腰间挂着一枚鎏金虎符,威风凛凛,仿佛一尊战神。
“吁——”随着车夫一声吆喝,商队缓缓地在飞星商号门前停驻下来。朱漆大门上的衔环兽首,泛着暗红的光泽,仿佛在注视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见证着世间的风云变幻。
“哈哈哈,杨镖头,你可终于回来了。”一名高瘦老者阔步走来,他脊背挺直,目光如炬,仅仅是简单的一个抬手动作,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步都踏出久居上位者独有的自信与从容,周身气场强大,令人不敢直视。
杨金魁神色坦然,不慌不忙地抱拳行礼,声音沉稳有力:“见过二掌柜,此次押镖,一路坎坷,遇到好几拨硬茬子,但好在兄弟们齐心协力,没出什么大岔子,所有货物都如期送到了。”他微微抬头,目光与二掌柜对视,不卑不亢,既不失敬重,又彰显出自身的底气与担当。
“好好好,哈哈哈,一路舟车劳顿,都赶紧下去歇息吧,此次杨镖头你立下大功,晚点大掌柜亲自为你接风洗尘。”二掌柜目光扫过杨明三人时,在江无尘身上多停留了一瞬,似乎对这个神秘的少年充满了好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飞星商号的总舵,便设在这宏伟的飞星楼。七座塔楼呈北斗状有序排列,错落有致,最高的珍宝阁直插云霄,仿佛要与天际相连,俯瞰着世间的一切繁华与沧桑。杨明怀揣着好奇与敬畏,紧紧跟着二叔,穿过层层曲折的回廊。一路上,他惊奇地发现,每一道月洞门的门槛上,都刻着不同的卦象,或古朴,或奇幻,仿佛在诉说着此地的神秘。廊柱之间,悬挂着的八角宫灯里,燃着淡紫色的火焰,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却又顽强地燃烧着。
“记住,”杨金魁突然停下脚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商号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他的目光特意扫过陈黑五,加重了语气,“尤其是你小子,要是还像在黑山堡那样惹事生非,老子扒了你的皮。”
陈黑五满不在乎地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还故意把胸膛拍得“砰砰”响,“杨叔,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我陈黑五虽说脑子不太灵光,可心里有数着呢!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他眼珠子滴溜一转,挠挠头,“我……我就找您帮忙!”那副故作机灵又立马露馅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当晚,三人被安排在北院丙字房。推开朱漆大门,一股浓郁的檀香味扑面而来,然而,在这股香味之中,却隐隐混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让人心里不禁泛起一丝疑惑,仿佛这房间里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江无尘忽然停下脚步,只见他指尖在门框上轻轻一弹,一道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气劲,如同一股无形的风,迅速扫过门槛。刹那间,几颗藏在暗处的铜钉应声而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是……”杨明刚要开口询问,江无尘却已若无其事地跨过门槛,神色平静地解释道:“北方地气寒湿,这不过是些防潮的机关罢了。”可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警惕,却没有逃过杨明的眼睛。
房间里的陈设十分简单,三张雕花梨木床呈品字形摆放,虽然做工精细,但看起来却有些陈旧。墙上悬挂着两幅《玄女经》,纸张隐隐泛黄,边角也微微卷起,像是前一任住客往昔闲暇枯燥时找来打趣解闷的物件。陈黑五大大咧咧地把包裹往床上一扔,只听床架发出一阵“吱呀”的声响,仿佛不堪重负。“他娘的,这床还没我家的打铁砧结实!”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像个调皮的孩子似的在床沿上蹦跶了两下。
“呆子,能有张床睡就已经烧高香啦,我可不想风餐露宿了。”江无尘麻利地铺好床褥,他连鞋都来不及脱,“噗通”一声倒在床上,双眼一闭,瞬间进入了梦乡。这连日来舟车劳顿,一路颠簸辗转,可把他折腾得够呛,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似的。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杨明躺在那张硬板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窗外,梆子声悠悠传来,从一更敲到二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每一声都仿佛敲在他的心上。
“明哥儿,你还没睡呐?”黑暗中,陈黑五那略显粗粝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嗯,睡不着。”杨明轻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与无奈,“听二叔说,明日卯时初刻,账房周先生会教咱们读书识字。”
“识字有个鸟用!”陈黑五一听,立刻翻了个身,床板又发出一阵“吱呀”的抗议声,“老子学打铁时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不也照样打出好刀?”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屑,仿佛识字对他来说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杨明轻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可知商号镖师为何要识字?”他稍作停顿,不等对方回答,便继续说道:“镖单上的暗语、路引上的密文、账册里的流水,哪样不需要认得字?若是不识字,如何能在这复杂的商号里立足呢?”他的声音平静而又有力,仿佛在诉说着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
“我去,你说话这口气,跟杨叔简直一模一样,完了完了。”陈黑五嘟囔着,仿佛杨明一夜之间变成了那位严肃的长辈。
杨明并未理会陈黑五的调侃,望着窗外渐圆的月亮,思绪渐渐飘远,想起了远在家乡的父亲和母亲,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思念之情,那是一种对家的眷恋,对亲人的牵挂,在这陌生的城市里,显得格外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