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棚屋区

戌时约莫四刻,季尘已穿越大半个棚屋区。

这里夕阳的余晖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窝棚间零星的火光,映照出一张张麻木的面孔。

虽太阳已落,但抬头望向远处还隐约可见城墙轮廓。

城墙内灯火通明,隐约还能听见丝竹之声,而城墙外,却是人间地狱。

前方不远处,腐臭气息突然浓烈起来。

季尘仔细一瞧,一具尸体盖着块破布蜷缩在墙角。

这一路上已经见过太多了。

那块泛黄的破布表面凸起数个拳头大小的鼓包,其下似有什么东西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待他刚一走近,破布突然被掀开一角,数只连尾快有小臂长的巨鼠窜出,这些畜牲的皮毛泛着油光,嘴角还沾着暗红的血迹。

白光闪过,鼠群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四散逃窜。

剑尖挑开破布,浓烈的腐臭味瞬间炸开,其下的尸体早已被啃咬得面目全非。

季尘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捏着鼻子暗骂一声:‘我测你妈,这压根就不是给人待的地方。’

他左看右看也找不到可以拿着擦剑的东西,只能用【天引】将剑上的污物扯下。

这一路上真是看不见一点干净东西。

从深入棚屋区内部起,到现在穿越大半个棚屋区的几个时辰,所见之地无不是污水横流肮脏无比。

道路两侧黑褐色的泥浆裹挟着腐烂的物什和不知名的秽物,在低洼处积成一个个恶臭的水坑。

周围棚屋内人类生活的骚臭味浓郁无比,像是发酵了十年的泔水桶被打翻,混着尸臭和排泄物的气息。

仅在这片地区行走仿佛就是给自己的鼻子上刑,季尘不得不用袖口掩住口鼻,却仍觉得那股味道直冲脑门。

刚才一问才得知,若非金汁行似刮地皮般收拢污物,恐怕此地已是难以下脚。

因为金汁可做肥料,这个真有利润在。

除此之外这棚屋区真就没人管了。

他想过广安府治理败坏,却没想到这里压根就没有治理一说。

这种环境要是不爆发疫病,季尘敢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写。

“陈二狗,你刚才说你家是为了躲债而来,就这环境债主还没来自己就病死了,这能躲个毛线?”

“季大人,这是...”细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仔细去听甚至会当成蚊虫的嗡鸣。

只见他身后跟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左手拿着根走路用的木棍,右臂扭成一副蛇形之相用布条缠着挂在肩上。

这陈二狗便是丐帮采生折割的受害者,若非季尘昨夜出手,恐怕那几个孩童日后也会如此。

脚踩在在污浊的小道上,他脑海中浮现出刚才的场景。

那时,他刚踏入一道巷口正欲离开,便看见陈二狗垫着个破草席盘坐在路边,手里拿着个破碗,嘴里唱着莲花落。

季尘顺手扔给他几枚铜钱,铜钱砸在破碗里发出叮当脆响的瞬间,远处突然传来女子尖叫:“抢孩子了!”

他既没细看也没多想,转身就朝呼救声的方向奔去。

待他提着滴血的剑回来时,发现自己绕了一圈又回到那条路上。

当时眼前的景象让季尘眉头紧锁,陈二狗正被一个满脸凶相的中年乞丐用棍子抽打,棍子落在陈二狗瘦弱的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废物!讨这点钱还不够老子口黄汤!“中年乞丐一边打一边骂,语气中满是暴戾。

走近几步,细看之下才发现陈二狗的右臂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是被人故意致残,季尘感觉自己的血压迅速升高,一股泵流直冲太阳穴。

他当即心中升起一股怒火,待再听了一会确认这老乞丐是故意将陈二狗致残以乞讨后,季尘毫不犹豫地拔剑,一剑将那中年乞丐剁杀。

然而,让季尘没想到的是,刘二狗在被救下后反而直接在原地哭嚎起来。

他蹲在地上,瘦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顺着脏兮兮的脸颊流下。

待季尘蹲下身细问,这才得知那中年乞丐还算是下手轻的。

若是落到其他头人手里,下场只会更惨,不止要残一个胳膊,更惨的还可能被做成“人狗”。

那些下手狠毒的头人会先毒哑受害者,再剥下皮肤贴上狗毛,伪装成怪物去城里表演讨钱,若是“狗人”死了便再做一个,反正人多的是。

陈二狗现在的头人死了,估计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被转手给其他头人。

季尘听完,心中一阵复杂。

他发现自己好像管了还不如不管,但转念一想——

去他大爷的!

老子看见了就要管,不然修这仙有个屁用!

于是,季尘带上了刘二狗,他暂时还没想到什么好办法,但若放着不管这刘二狗必定死路一条。

季尘顺带还帮他治了胳膊,虽然没能完全治好,但证明了盈天盘有能力治好这种永久性的伤害。

若是时间足够也未必不能完全治愈。

见季尘一挥手就让自己残疾的胳膊恢复了知觉,刘二狗一半恐惧一半欣喜,只得跟着季尘一起离开。

只是这一路上陈二狗始终与季尘保持着一段距离,仿佛两人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墙,这一点让季尘十分无语。

你又没做什么烂事,怕我干什么?

季尘的脚步在泥泞的小道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黑色兜袍在夜风中微微晃动,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

身后的陈二狗亦步亦趋地跟着,却保持着两丈远的距离,而似乎这个距离还在缓慢增加。

“这动静怎么越来越小了?”季尘忽然停下脚步,兜袍一晃,目光如刀般刺向身后的陈二狗。

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陈二狗的声音已经小到需要季尘额外分心去辨别。

陈二狗畸形的胳膊此时诡异地泛着红润,他握着自己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跟在季尘身后,见季尘目光扫来,立刻低下头,不敢直视。

季尘被周遭气味熏得心中烦躁,他没想到这陈二狗刚才还能言善辩,自从自己答应带他离开广安府并帮他治好胳膊后,整个人反而变得胆小了。

“陈二狗!到我边上来!”季尘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陈二狗一愣,僵在原地,脸上露出一副惊诧的表情。

季尘见他不敢上前,更加不耐烦,又喝道:“隔着那么远你给谁说话呢?快点!”

小乞丐颤抖着应答,快步上前,脚底的草鞋踩过泥泞的烂泥。

“季大人..”他站在季尘的右侧,还没畸形的左臂触电似的抽搐,“我就一乞丐,怎么配和您站在一起。”

季尘眉头一皱,心中既无奈又有些恼火:“配不配?哪来这么多说头?”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低声道:“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这胳膊拧了两年已经定型,要恢复过来起码要几天的疗程...你难道是在怀疑我?”

陈二狗听闻,当即就要跪在地上给季尘磕头,嘴里还喊着:“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季尘手疾眼快,胳膊闪电般从兜袍中伸出,一把薅住陈二狗的肩膀阻止他跪下,并骂道:“跪毛!哪来的臭毛病?”

这地上恶心的要命,他要是蹭上了一腿烂泥,自己都不知道上哪去给他找水冲干净。

接着他的声音骤然拔高:“一点服务态度都没有,你现在要做的是展示自己的价值,不是在这和我消耗时间!”

“季...季大...大人...”被拉起的陈二狗见两人的距离太近,为了避免碰上季尘的衣袍,他索性将左臂挂在右臂上,动作既滑稽又笨拙。

季尘瞥见他这模样,并未多语,只是平静地问:“怎么还结巴了,不光胳膊,还要我给你治治嗓子吗?”

“只是...是有些...些紧张。”陈二狗结结巴巴地回答。

他心中无奈,刚才唱莲花落讨钱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不好意思!

见他现在这样一幅胆小甚微的样子,季尘想着一会把他寄放在白天的粥铺算了,至少现在自己有一身官皮,不用白不用。

他压下心中的不耐,冷声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跟我一起走,然后回答问题!”

话一说完,季尘收回视线,迈步向前。

陈二狗赶紧跟上,脚步虽仍有些迟疑,但总算不再远远落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昏暗的巷子。

“告诉我这棚屋区的环境是怎么活人的。”

“回大人...这棚屋...蛆?您应该指的是这棚户巷吧?”

他见季尘轻微点头又接着说:“这棚屋...蛆没闹瘟疫全仗两件事,一是齐信坊每半月派人来施善药,那黑药汤子捏着鼻子灌完能保一阵子不染急病。”

刘二狗的声音低哑,带着几分畏缩:“二是运尸车每日天不亮就开工,专拉断气的......尸体不烂,大疫就起不来。”

“你还是想怎么说怎么说吧,我对这些小事不在乎。”

接着季尘想起刚才路边那具被老鼠啃咬的尸体,溃烂的皮肉上爬满了虫蝇。

他低声问:“刚才那具被老鼠啃的尸体怎么都烂了?”

刘二狗缩了缩脖子,声音压得更低:“烂到那种程度要么是早就病入膏肓,烂得不成人形死在路边,要么就是悄无声息地死在棚屋里,无人过问。

等到新住户掀开草席,才发现里头躺着个死人。有良心的,还会给尸体盖张破布,没良心的,就直接往路边一扔,等着运尸车来收走...我家刚来这里时屋里面的尸体都烂化了。”

季尘的目光扫过远处连片的窝棚,草帘在风中像招魂幡般晃动。

“丐帮不是管收钱吗?”

陈二狗咽了口唾沫,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大人,他们只管收钱不管死人啊。这棚户巷虽然尽在其掌控之中,但他们只管收取银钱,至于屋内如何,却是漠不关心。

若有外来者欲在此落脚,便需向丐帮献上供奉,越是靠近外围的区段,所需银钱便越是昂贵。”

“不给交钱呢?”

陈二狗苦笑一声,声音低沉:“逃到窝棚区的,大多是欠了债或惹了仇家的人。像我家,就是因为欠了财主的钱才躲到这儿,要是不给钱,丐帮就会把人绑了,卖给债主换银子。”

好像后半句还带着些咬牙切齿。

季尘的脚步忽然停下,目光如刀般扫过远处几间摇摇欲坠的窝棚。

棚屋的门帘破败不堪,隐约能看见里面蜷缩的人影。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所以,那些交不起钱的,就只能住在最里面,和死人耗子作伴?“

陈二狗低下头,不敢接话。

“那他们怎么没去找最外围的水患灾民收钱?”

陈二狗犹豫片刻,声音压得更低:“灾民大多是整村逃难,彼此熟识,又穷又横,打起来捞不到好处。况且,他们在外面没有仇家债主,就算绑了也没地方卖。”

“呵,这倒合理。”季尘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

仇家?债主?

他还记得几天前在破庙时,那几名行脚商说过的话。

那句“借一斗还三斗”的哭嚎声犹在耳畔,这债明显只要借上了,就基本没有还清的可能。

想一想在缘宁州的天灾与剥削的双重绞杀下,那些侥幸逃脱的债户躲进棚屋区,却发现所谓“法外之地“早被层层黑网笼罩时该有多么绝望。

宝鸡寺、行商、王廷禄、丐帮......

丐帮以草席棚顶为要挟,按月强收各种税费,更致命的是若不向丐帮人士交钱,他们就会把人送回债主那边换成赏钱。

这名为“逃债“实为慢性绞杀,蜷缩在腐尸与鼠群间的幸存者,要么在恶疾中溃烂身亡,要么在广安府的各个血肉磨坊中尽力劳作,被搜刮尽最后半枚铜板后,如牲畜般被绑回换钱。

“那善药又是怎么一回事?”

“齐信坊的大人们心善,先在棚户巷免费施药,接着挎竹篮的药师挨家拍门,记录发热几日退、咳血几钱止。若碰上善药难治的恶疾若碰上善药难治的恶疾——”陈二狗顿了顿,“便把人带去城里医馆,抽两碗血,免全部药钱诊金。”

抽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