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若往若还

秋日的晨光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石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郭嘉跪坐在书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镇纸。檀香在青铜博山炉中袅袅升腾,却驱不散他眉间的阴翳。

“袁本初好虚名而轻实务。”郭嘉仰头饮尽残酒,喉结在苍白的脖颈上滚动。

“那日我若说'此策可使将军威震四海',而非'此乃存亡之道',或许...”铜爵重重顿在案上,惊得炭火迸出几点星芒。

自从袁绍不断整活,给郭嘉整破防以后,郭嘉在府内每日都会反思,警戒自己:

一是注意说话的方式,因为自己一时心急,忘记了袁绍是个好大喜功的人,自己直接的说话方式使得袁绍不以为然。

二是反复警告自己,自己是来赚钱的,不是来卖命的,一定要始终把自己的生意放在第一位才行。

他每日辰时必要在竹简刻下两道刀痕——左侧是“慎言”,右侧是“逐利”。

郭嘉忽然低笑,从袖中摸出枚五铢钱在指间翻飞:“罢了,商人本就不该押注必输的赌局。”

他低头看着案上展开的绢布,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这三个月来河北盐价的波动。

当指尖划过“邺城盐价较常山郡低两成”的字样时,瞳孔骤然收缩——这分明是有人在通过漕运大规模走私。

“公子,车马备好了。”许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惊醒了沉思中的青年。

当甄府的金漆匾额撞入眼帘时,连见惯富贵的许褚都倒吸冷气。

九级汉白玉阶上蹲着两尊青铜獬豸,朱漆大门鎏金错银,飞檐下悬着的八宝琉璃灯在风中纹丝不动。

最妙是门前两株百年银杏,金叶纷飞如雨,却不见半片落在石狮鬃毛上——分明有十二个青衣小厮持长竿守候。

马夫上前敲门,“笃笃”声起时,忽听门内传来碗碟碎裂声:

“说了今日不施粥!”老管家尖利的声音刺破门缝。

话音未落,典韦蒲扇般的巴掌拍在兽首衔环上,青铜震鸣惊起满树寒鸦。

门扉骤开时,老管家踉跄着倒退三步,待看清典韦脸上那道横贯左眼的刀疤狰狞可怖。

手中竹帚“当啷”落地。惊得老管家踉跄后退撞在影壁浮雕上。

“甄公手令。”郭嘉适时递上玉牌,羊脂白玉在朝阳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晕。老管家枯皱的手指突然剧烈颤抖,仿佛捧着的不是信物,而是灼炭。

“见令如见家主!”苍老的声音陡然拔高,惊飞了檐角栖鸽。他突然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门廊石阶:

“老奴有眼无珠,竟不知是家主贵客...”郭嘉虚扶的手悬在半空。之后郭嘉通过管家得知家主正在长安,经营搬迁的仙聚楼,此刻甄家由二公子甄俨代为管理。

正厅前的金丝楠木影壁足有三丈高,其上整块和田玉雕的百子千孙图让郭嘉眯起眼睛。

管家躬身在侧解说:“二公子正在西厅会客,劳烦郭公子稍待。”说话间,两个梳双环髻的侍女捧着鎏金唾壶匆匆而过,发间插着的竟是南海珍珠串成的步摇。

穿过三重垂花门时,郭嘉数着脚下金砖:七步一嵌银,十步镶明珠。这规格早已逾越臣子府邸,转过九曲游廊,忽有稚嫩童音破空而来:

“阿鸾快些!”粉衫女童拽着断了线的纸鸢,跌跌撞撞撞进郭嘉怀中。

十二鸾鸟金步摇在她发间叮当作响,郭嘉扶住女童的瞬间,指尖触到她颈间玉锁——竟是整块和田暖玉雕成,锁芯隐现血沁。

怀中小人儿仰起脸,鸦青鬓发间别着金累丝蝴蝶簪,琉璃似的眸子映出郭嘉愕然的神情。

杏仁眼里盛着未散的惊惶。待看清郭嘉面容,她忽然绽开笑靥:“大哥哥的眼睛像阿爹藏的琉璃樽。”郭嘉将女童扶起。

“大哥哥从何处来?”女童歪着头打量来客,腕上九子金铃叮咚作响。

“在下颍川郭奉孝。”郭嘉退后半步行礼,女童纤长的睫毛忽闪如蝶翼,鼻尖微动,忽然绽开笑靥:“小女甄宓,家中行五。”

果不其然,正如郭嘉所猜。定睛细看,小女杏仁眼似浸在清泉里的墨丸,眼尾天然微翘,偏生瞳仁里又凝着三分与稚龄不符的沉静。

鼻骨自眉心处便起得秀致,至鼻尖忽作玲珑收束,唇色淡粉如樱,抿着未语先笑的模样。

郭嘉友好微笑,故意放缓了脚步,欣赏起庭院的景色。东厢房窗棂下堆积的新土还带着潮气,西墙根几株秋海棠分明是今日新移栽的。

当经过马厩时,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十三匹河西良驹中,竟有三匹的鞍鞯上烙着“刘”字暗纹。

“大哥哥在看什么?”脆生生的童音从身后传来。

郭嘉转身的刹那,秋阳正穿透金桂的枝叶,为迎面跑来的女童镀上一层光晕。

不过总角之年的甄宓已显绝色,月白色襦裙上的缠枝莲纹随着她的步伐流转,腰间玉禁步却未发出丝毫声响。

“西厅不知道来的是什么贵客,竟然骑的如此烈马。”他忽然开口,小女孩的绣鞋尖在地上画圈,发间银梳坠着的珍珠颤巍巍的。

她忽然仰起脸,眼睛亮得像新磨的铜镜。“二哥说...说家里事要烂在青瓷罐里,不能乱说。”

郭嘉低笑一声,绛红广袖扫过石阶上的银杏叶。他俯身时腰间玉珏轻响,惊飞了檐角栖着的灰鸽。

“甄姑娘可愿与我做个约定?”郭嘉蹲下身平视女童,“你若告诉我今日西厅的客人是谁,我便许你一个愿望。”他伸出小指,与甄宓约定。

甄宓显得非常犹豫,咬着樱唇后退半步,和郭嘉拉钩约定,发间金步摇却随着她偷瞄马廊的动作轻轻摇晃。

“阿兄说是镇北将军从太行山派人来,带着好多戴狼皮帽的勇士呢。”

她凑近郭嘉耳畔,带着桂花甜香的气息拂过他颈侧:“但他们马队里有血腥味,宓儿不喜欢。”

郭嘉笑意凝在嘴角。心中对于来人已有大致推断和猜想。思绪被匆匆赶来的管家打断:“郭公子久候,二少主有请。”

郭嘉随着管家转过月洞门,额角渗出细汗:“二公子刚送走客人,此刻正在松涛阁相候。”

老管家额角挂着冷汗,青石地砖上洇开零星水渍。郭嘉经过西跨院时,忽然驻足望向月洞门——那里残留着半枚泥印,纹路正是并州军靴独有的狼首纹。

议事厅的雕花木门被两名青衣婢女徐徐推开,檀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郭嘉跨过三尺高的红木门槛时,注意到门槛内侧镶嵌着十二颗鸽卵大小的青金石,在正午阳光下泛着幽蓝光泽。

“郭公子请。”管家躬身退到侧边,露出厅中端坐的锦衣青年。

甄俨正提笔在竹简上批注着什么,案头堆着半人高的账簿,细看每卷封皮都用金线绣着“冀州粮册”四个篆字。

“颍川郭奉孝,见过甄世兄。”踏入议事厅的刹那,郭嘉已然换上温润笑意。

紫檀木屏风前立着的青年转身,月白锦袍上银线绣着并蒂莲纹,正是甄家公子甄俨。

他腰间玉带扣竟是块完整的和田黄玉,这等奢靡让见惯世面的郭嘉也不禁暗叹。

甄俨搁笔的动作顿在半空,墨汁在端州砚台里荡开涟漪:“家父月前还念叨,若非郭公子那剂'九转回阳散',去岁冬祭时怕是要用柏木棺椁抬着进祖庙了。”

他示意婢女搬来青玉凭几,案上紫砂壶腾起袅袅茶烟,竟是上等的好茶顾渚紫笋——这种贡茶此刻本该封存在皇库。

郭嘉捧起茶盏,指腹在茶杯纹路上轻轻摩挲。去年冬月,他命人将最新的仙方送入甄府,果然换来今日座上宾的待遇。

茶汤腾起的热气中,他瞥见甄俨案头摊开的账册,墨迹未干的“镇北将军”四字刺入眼帘。“甄世兄这是遇到大买家了”

甄俨笑容微滞,抬手示意侍女续茶:“不过是些山野莽夫,拿着几车琉璃美酒便要换三万石粮草。”

他指尖敲在玻璃茶盏上叮咚作响,“这等暴殄天物之物,怎比得上郭公子带来的精盐铁器?”

郭嘉轻抿茶汤,目光扫过案几上未及收走的两个琉璃盏。通透的器皿在光线下折射出虹彩,盏底残留的琥珀色酒液泛着奇异清香——这绝不是当世该有的酿造工艺。

“世兄可知幽州近日粮价?”郭嘉放下茶盏,袖中滑出卷素帛:“公孙瓒在易京囤粮备战,冀州粮商已将陈粟炒至八百钱一石。”

甄俨指尖在案几上轻叩,黄杨木发出空洞回响。窗外传来细碎脚步声,小甄宓正趴在雕花窗棂外探头探脑,发间金铃随着动作叮咚作响。典韦铜铃般的眼睛瞪过去,小姑娘吐着舌头躲到廊柱后。

“说到粮草...”郭嘉从袖中取出绢帛地图,蚕丝织就的舆图上用朱砂标着十二处粮仓,“颍川愿以市价七成收购贵府陈粮。”

“郭公子果然痛快!”甄俨击掌大笑。“但甄家祖训,商道即仁道。”

甄俨突然合上箱盖,水晶相撞发出清越鸣响,“郭公子当年赠药救父,这份恩义岂是奇珍可换?”

他击掌三声,管家捧着鎏金木匣疾步而入,匣中契书墨迹未干,隐约可见“粟二十万石”“黍十五万石”等字样。

茶汤渐凉时,两份契书已摆在犀角镇纸下。墨迹未干的契书上远比之前约定的多出三成。

在郭嘉的坚持下,甄俨勉强同意共同参与邺城的盐铁生意。甄俨盖下家主金印。典韦扛来的两个樟木箱里,整整齐齐码着三百锭马蹄金。

临别时暮色已浓,甄府中门罕见地大开。郭嘉踩着仆从搬来的朱漆踏凳登车,忽听脆生生一声“奉孝哥哥”。

转头望去,小甄宓正趴在侍女肩头,举着个歪歪扭扭的布老虎朝他挥舞。

小甄宓发间蝴蝶钗在夕阳下振翅欲飞。她突然朝郭嘉扔来个小布包,典韦闪电般伸手接住,抖开竟是几颗沾着泥土的酸枣。

“拉过勾的!”小姑娘喊声穿过庭院。

郭嘉摸出随身携带的饴糖抛过去,看着那抹鹅黄裙角消失在太湖石后。他捏碎一颗酸枣,果核上隐约可见细小牙印——这是某种啮齿类动物啃咬的痕迹。

冀州平原上飘着细密的雨丝,守仓官裹着半旧的青布斗篷,踩着泥泞的官道往仓廪方向走。

他习惯性地抬头望向仓顶的旗杆,却在半空中猛地刹住脚步——那面绣着“甄”字的绛色商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靛蓝底子绣金线的“颍川”二字,在雨中猎猎作响。

邺城郊外的临漳仓此时也在上演相似的场景。颍川商队掌柜立在檐下,看着二十辆牛车缓缓驶入仓场。每辆车上都摞着三十石新麦,麻袋口用朱砂写着“颍”字。

他接过仓正递来的竹简,用狼毫在末尾添了句“颍川商队交割陈留郡冬麦三千石”,墨迹未干便卷起来塞进信鸽脚上的铜管。

冀州各地原本标有甄字的粮仓都被换成带有颍川商队的标识,人事的安排在悄无生息中完成,负责打理粮草的甄家仓管在同一天,都被换成了颍川商队的管家。各地粮草的储备都化作颍川商队账簿上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