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湛小欢

褚青石记得那“毛人”。

这儿的乞儿都喊她狗娘,或者狗女,很少有人记得她的本名,

——湛小欢。

“我看见了哦~”湛小欢接过酒碗,对褚青石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你今天是想往租界里跑吧?

“真奇怪,明明你当眼珠子宠的‘胞妹’还在他们手上,你居然会跑。”

湛小欢笑的口齿清晰,字面上那种。

常人牙齿本是方正的不规则,但偏生她的齿尖却泛着釉光,犬牙如淬了火铁钉般外突,而臼齿更是骇人,竟成了鲨鱼颚骨的倒三角锯齿。

褚青石提在手里的煤油灯扫过她唇缝时,莫名想起了城隍庙壁画里的拔舌钳,反正一样教人脊背发凉。

“嗯…从死门关走了一遭,差点吓破胆,这才闹出了荒唐事。”

想了想原因,褚青石收敛眸光,移过了视线。

湛小欢的年纪比这里的乞儿都大,在原身来之前就在戏班“安家”了。

以前听其他乞儿传过,湛小欢本家是六扇门嫡脉。

那年……

钟庆带着戏班过剑门关,便差点着了她爹的道,一手家传武学‘催骨手’打得那是虎爪勾连,沾衣不过三寸便能震断三焦。

直到现在,钟庆胸膛上都有一块乌青的掌印,每逢阴雨天便疼痛难忍。

——正是当年慌忙逃窜时挨的半记「推窗望月」。

唉…可惜没打死这畜生,所谓……

——纵虎归山噬脐祸!

这两人怀恨在心,竟日夜蹲守把湛小欢给拐了!

为了报复,钟庆用尽手段疯狂折磨湛小欢乃至……

滚着金汁的铜壶浇烂皮肤,生剥的黑狗皮裹住溃烂的肌理,最后再用刽子手的修骨刀磨尖齿列……

自此,世间再无湛小欢,只有了一匹乡间传闻会背《大明律》的瘈犬。

褚青石安静的等着湛小欢吃了完。

原身记忆里一直都有些怕她,甚至要不是今天,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说话。

不过这种怕,是出于愧疚。

因为在沦为饿鬼的胞妹‘褚璇玑’来之前,湛小欢一直都是戏班的台柱。

卖艺的戏班大多上不得台面,又不可能高朋满座凸出一个雅,所以张铁生的戏班专走漕运支流的穷码头。

毕竟地里的庄稼汉宁相比咿呀呀的戏腔,更肯看铁枪锁喉的硬气功,这就更别提牵着一条会背《三字经》的瘈犬上场了!

那氛围……那看客,恨不得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正因为如此。

即使湛小欢时不时要灌三钱老山参并二两血竭调的药汤吊命,钟庆也只敢边喂边咒骂,不敢少半钱药量。

直到褚青石和褚璇玑的出现。

一头饿鬼的产生的噱头丝毫不差!但造就了湛小欢的待遇跌落谷底。

现在别说吊命的汤药,就连饱饭都没得吃。

“还好你今天没跑,不然真要硬闯的话,身上肯定满是窟窿。”

湛小欢咀嚼食物的动作很慢,上下颚每开合一次都要呲牙咧嘴很久。

她嘴里那口人为打磨出来倒齿只是徒有其形,非但撕不开生肉,反因牙床糜烂成了一口活刑具,每嚼半口糙食,都似拶刑用的竹签在龈肉间游走。

“为什么这样说?”

为了弄清她脑袋那簇火苗边的含义,褚青石装作起了兴趣,没了离开的想法。

蹲在铁笼边,眼神不经意扫过。

“嘁……你是大户人家出身,当然不懂报童疾苦。”湛小欢阴阳怪气了一句:

“报童,报童,其实就是外滩底层结构的牺牲品,他们被强迫在指定的分销点进报,然后卖力赚取差价。但因为其微薄的收入时常需要兼职跑腿、擦鞋,兜售小商品。”

褚青石略微有些惊讶。

这人口齿清晰,说话条条有理,一看就是读过书的。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跟我满身窟窿又有什么关系?”

定了定神,褚青石回答大开大合,丝毫没有在意铁笼里除湛小欢外偷听的乞儿。

原身在乞儿中的地位超然,以前不是没发生过有乞儿给张铁生诬陷自己想逃,却反遭一顿毒打的事。

“嗯哼,报童的日收入普遍不足一角钱,大少爷的眼里当然看不起这点仨瓜俩枣。”湛小欢的嘴跟她的牙一样尖:

“但一角钱,你知道整个上海外滩有多少报童,多少人买报吗?”

“现在,报童是基本只能依附帮派生存!是在指定的分销点进货!是还要给帮派缴纳保护费和抽成。但听起来像是压榨,可帮派也不是什么都不做!

“他们会有意控制一个区域的报童数量!”

“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湛小欢似乎很久没和人说过话了,语速很快,囫囵吞枣地往外说:

“这意味着租界门口的报童一直都是熟面孔!会经常给巡警门卫擦鞋、递烟,确保他们认得自己的这张脸!所以这时候你一个生面孔突然往里闯会发生什么?”

“……”

“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些真是褚青石当初没有想到的。

毕竟自己是穿越者,原身以前更是官府人家,不清楚报童的生存之道很正常。

“你当蜀地没有报社吗?”湛小欢努力翻了翻眼皮,露出一个看傻子的眼神,倒没在意。

毕竟自己老家在外名声不好,常被人认为是匪窝军阀遍地。

“这倒是……”

褚青石思考了会儿,认真在湛小欢脸上盯了盯,但对方皮肤覆着一层黑狗皮,实在看不出什么,于是问道: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难道是因为一饭之恩?”

接过对方手里比狗舔得都干净的酒碗,褚青石挑了挑眉。

记忆里失去了噱头的湛小欢日子过得并不好,常被一个铁笼的乞儿排挤。

“不为什么……”

马厩里的干草在夜的潮气里泛起酸涩气味,湛小欢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突然!她猛的前窜,半张脸像是要硬生生挤出铁笼的缝隙。

嘎吱,嘎吱……

周围的乞儿都被她癫狂的模样骇了一跳,削尖了脑袋往旁边挤,想远离这疯子。

这疯子甚至因为太过用力,脑门上开始渗出丝丝红血。

“你是想逃对吧?”

“带上我!我有用!我有用!我有用!我有……”

她那双明亮的眼睛被黝黑的狗皮给衬的熠熠生辉,像是把星星揉碎了嵌进了眼眶,看的人浑身不自在,里面饱含的情绪太浓厚了。

“没有的事,你想多了。”

褚青石嘴上一口否认,眨巴两下眼睛转身就走。

算是同意了吧,湛小欢是聪明人,应该能看懂。

站起身的时候,褚青石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她那张嵌进狗皮的人脸。

这人太狠了,无论是意志还是思维都不像孩童。

平心而论,她身上的遭遇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巴不得自己早些死去,免遭折磨。可她偏偏不!怎么着都要赖活着,完全看不出一丝暮气!

这类人最是可怕。

心底有东西、有目标支撑着她活下去,不甘轻易死去,为了这个目标可能愿意付出一切……

慢慢的,褚青石脑海中那张半人半狗的脸在脑海中愈发清晰,像是在用最好的笔墨勾勒,牢牢印在上面。

“……”

福至心灵,褚青石回头望了一眼,湛小欢正看着他笑,笑得很标准,露齿八颗。

笑着笑着……她脑袋边的火苗骤然炸开,迎风就长,以肉眼可见的速成绘成一行小字,——「命格:髅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