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管事

褚青石只感觉两眼发黑。

时至现在,他才搞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穿越了!

从一个功成名就,被老家乡政府邀请回国创业的商人穿越成了一个跟着跑“戏班”的孩童……

原身同名‘褚青石’,其父乃是直隶督练处机炁总局,总办机炁使,大清国正三品大员,为官正直兢兢业业,可惜突遭横祸被判了个满门抄斩的结局。

最后举家之力,在豢养的死士护送下,才堪堪将原身褚青石与胞妹褚璇玑送出,不至于血脉断绝。

但……

命是保住了,可在这兵荒马乱、闹饥荒的世道,两个本在私塾上学的孩童又如何生存?更别提还是见不到光的黑户。

不消两月,其妹褚璇玑便面黄肌瘦,一口气没拗得过来,成被栓在路灯下的饿鬼,而原身又不忍将胞妹抛弃,只能投身有通关文牒,跟官方有过报备的戏班,才求来一个容身之所。

思绪拉回现实,褚青石感觉胸口发闷,不知道是难以接受还是原身的伤势作祟。

很快,张铁山朝周围展示一圈褚青石乃肉体凡胎后,便让其在中间站好,自己则从板车抽出一柄足有脑袋大的铁锤。

刀枪刺喉,油锤灌顶,杂耍戏法讲究的是二人配合,一人展示发力,一人表演倒功,借着错位形成瞠目结舌的金刚不坏,但……

褚青石哪敢信张铁生啊!

就这还义和团、新修武者呢!分明是一个跑江湖的骗子,明面上靠戏班营生,暗地里干的却是拐小孩的勾当。

更何况……前身正是因为张铁生在一次表演中失误,被打伤了脏腑,硬熬三天,最后一命呜呼让自己接了盘的。

现在还来?

褚青石内心凄凉,自己怎么能穿越啊?银行卡余额上还有那么多零,完全没必要寻死觅活撞大运啊!

眼下的情况还是跑吧……褚青石浑身紧绷,注意力高度集中死死盯着石锤。

记忆里一锤落下,张铁生便会让气阀丹田朝周身喷出大量蒸汽,原身则猛敲铜锣,借观众视线受阻错身使用“倒功”向后摔去,而石锤势头不减,继而落在地面砸出大坑。

营造出一种砸飞褚青石,他却虽毫发无损的假象。

很简单的戏法,没被拆穿只是因为常人一锤挥出因为惯性无法停下,但在气阀丹田机械的精准控制下,石锤可以险而又险的停在距离人体一寸的位置。

“跑吧?”

褚青石默默盘算。

气阀丹田机械的精准已经失效过一次了,褚青石是生意人,生意人最看中的就是稳当,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想用性命作为赌注。

码头上的人很多,补丁短褂的脚夫、留着金钱鼠尾的旗人,头戴礼帽杵着文明杖的洋人,甚至还有扛着步枪,脑袋上缠布的红头阿三。

再往右瞧去,那儿是拥有治外法权的上海租界,寸土寸金,连踩的地板都是花岗岩的。

虽然《江宁条约》的墨渍未干,但清王朝距离腐朽入骨,被历史扫进尘埃的节点已经初见端倪,接连的惨败让洋枪洋炮之利深入人心,连带着原本被称喊做“红毛番”“夷狄”的洋人地位一起节节攀升。

现如今,他们可以说是踩着这些蔑称坐上了十三行的码头喝龙井茶!

别的不说,就凭租界维多利亚式拱门后面的那挺马克辛机枪,张铁生下九流的身份就断然不敢强闯。

褚青石目光来回扫视,租界周围巡警的戒备并不苛责,不少报童和烟贩在眼皮子底下晃悠。

说不定自己可以利用孩童身材特点挤过人群,逃进租界?真的可行!以现在的打扮,除了少个装报纸的斜挎包外,褚青石跟那些报童没什么两样。

——噗嗤

一缕缕白雾从张铁生周身溢出,就在褚青石打定主意要跑,扭转脚踝的瞬间……他停住了。

自己好像忽略一个常识,会有单独行动的人贩子吗?

在这恍惚间,褚青石感觉好像有一道阴冷的视线钉在后背,宛如毒蛇吐信。

好在要陷入两难处境时,一声鞭响打散了这般僵局。

“——啪”

“干什么呢!干什么什么呢!

“大爷我发善心赏你们这些臭穷酸饭吃,你们倒把这码头当勾栏院了?!”

褚青石远远看着。

人还没见着影,就见一堵裹着白衬衫的肚腩先到,距离之近差点顶到旁边漕帮杂役的脸上。

不过在码头做工的人都知道,这是“心善”的王管事到了。

晌午的太阳煞是闷热,不消片刻,王管事在一帮狗腿的簇拥下挤入人群。

看起来人模人样,脑后没留辫子,踩着一双噌亮的皮鞋,身上的西服鼓鼓嚷嚷被塞得格外饱满。

王管事捏着手帕不停往脑门上擦汗,心底恼火。

见脚夫不好好干活在这儿看戏更是火冒三丈,抬脚就往旁边踹去,人没踹着,但让人不由得为他胯那条西装裤狠捏一把汗,好悬没给绷开线。

“都给我滚!还想不想在码头干了?再让大人们瞧见码头堵成这样……”王管事突然提高音量,指向桅杆上猎猎作响的米字旗:

“看见没?耽误了颐和洋行的船期,把你们都卖了都赔不起!”

在呵斥下,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眨眼间就只剩褚青石还有便宜师傅张铁生。

见两师徒在原地没动弹,王管事倒没在意,这破落戏班连个有姿色的花旦小娘子都没有,估计就靠胸口碎大石、咽顶钢枪这些博人眼球的手艺吃饭了。

说实在,他见得多了。

估计要不了一会儿,就会像讨食野狗那般扑上来,一把抱着自己刚买的皮鞋,流着鼻涕眼泪哭诉自己有多不容易,希望赏口饭吃。

“无趣。”

“3、2……”

心中默数,王管事下意识把脚往后一收,不想让这两泥腿子弄脏了自己的皮鞋。

接下来都不用示意,手下的狗腿自会拆了戏台,把人撵出码头。他只需要负手而立,回去给洋大人禀告就行了。

本该是这样,可王管事偏偏又鬼使神差扭头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豆大的冷汗接连从宽广的脑门冒出。

那……什么玩意儿?

气阀丹田!?

作为码头的管事,天南地北什么货物没瞧过?

只是任他见识再长,都想不通高高在上的丹田会在这一名不经传的戏班子身上。

张铁生注意到他的神态变化,面色依然漆如锅底,只是双手抱胸做了个拳礼。

心底不免升起一丝自傲。

往常卖艺时又不是没遭管事的驱赶过,可稍微有点见识的人见了这枚丹田,谁不对他礼让三分?纵使不是真的新修武者,但那又谁知道呢?

这时候就是万万不能落下下乘,王管事这类人是什么习性?气势一弱,就要骑头上拉屎了!

码头的气氛一时僵住,没人先开口。张铁山不想气势落了下乘,王管事同样不想在身后的洋人面前显得无用,正当犹豫时……

“王管事,王管事,您瞧这事弄的!”

自始至终关注“闹剧”的褚青石眼轱辘一转,捧起地上散落的铜子碎银小跑到跟前,周身软得像是没长骨头,笑得殷勤:

“俺们师徒就混个饭的,途径贵宝地不知道谁是这地儿的主,居然忘了提前跟您打个照面,您放心,没经您点头,这些都是不义之财,俺们绝不拿一分一厘。”

说着褚青石把手里的铜子往前一送,王管事看着他身上的黑灰,嫌恶的退了一步。

“拿开!本管事日进斗金,犯得着跟你们这些泥腿子在地里抢食儿?”

“那是,那是。”

褚青石陪着笑,但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有所缓和。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特别是王管事。

这年头,新修武者不是受诏安进宫吃了皇粮,就是天天嚷嚷着“为国为民”,前些天才抓了几个《法租界武者大劫案》的匪头在菜市口枪毙,这个时间段谁敢惹他们啊……

“还望行个方便,瞧您这通身气派,活脱脱从街角画报上走下来的洋绅士,想必……”

“行了,行了,说得我王管事像个不通理的。”王管事不耐烦的打断,“油嘴滑舌,倒是个懂规矩的,滚吧。”

说罢,在手下狗腿的簇拥下离去,只是走时踩得脚下那双皮鞋踏踏作响,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

待他走后,码头一瞬间又恢复了热火朝天的忙碌,仿佛刚才的喧闹只是幻想。

张铁生楞了半晌,深深看了褚青石一眼倒没说什么,自顾自穿上衣裳遮掩了下腹朝外边走去。

“等、师傅等等俺。”

褚青石连忙推上板车跟上。

这才舒出一口长气,感觉背后那道阴冷的目光挪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