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骤雨,天昏地暗。
床榻上昏睡的人突然发出痛苦嘶哑的呻吟,鬼门关走一遭,浑身筋骨都好像被人拆解般疼痛难忍,尤其是胸口的窟窿仿佛还在蚕食她的血肉。
杨同喜浑身冷汗躺在那里,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遇刺时那个侏儒男人狰狞的面孔。
她的雅利……她的营救计划……失败了!
一想到会是谁安排刺客刺杀自己,杨同喜心里阵阵寒凉,但又有另外一种奇怪的情绪滋长出来,使她生出些许释然——既然撕破脸走到这个地步,那她也不必顾及什么血脉人伦了,今天没杀死她,明天死的就是别人。
穹庐一直守在外面,所以也是她第一个发现杨同喜醒了,喜极而泣地她跪在床边直呼“老天保佑”,刚要出去喊人,却被制止。
“从我昏迷到现在,都发生了什么?”
穹庐这才定了定心神,趁着没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机会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如实告知——
“宫里早有埋伏,侍佛刚进冷宫就发生了爆炸,后来不知怎么的是文枝领着冒充殿下的刺客逃了出来,但她伤势过重倒在路边,外面接应的人急着摆脱追兵没能带走她。昨夜那刺客被东宫卫关在地牢,一大早大理寺就来提审,押解路上叫他咬舌自尽了。从夜里开始宫中戒严,许是在搜捕我们残余的人手,侍佛杳无音信恐怕凶多吉少,至于小殿下……有人传出消息小殿下在变故之前就已经被毒害……您昏迷期间太孙、雍王都在外面守着,我们不敢轻举妄动,故而没能去核实情况。”
听到这里,杨同喜自认为没有核实的必要了,她默默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留下打湿枕巾。稚依当初是怀着怎样的憧憬带着小儿子来陈国找她,如今父子二人都死在陈国都城,死在她自以为只手遮天的天子脚下。无论手里捏着多大的权柄,只要头顶还有更高的权力,她就永远无法守护她珍视的东西。
门外有人朝这里走过来了,听动静像是杨同贲,杨同喜立马闭上眼睛,穹庐也眼疾手快捡起水盆里的热毛巾,假装给昏迷中的公主擦拭身体,顺理成章掩盖她的泪痕和枕巾上的潮湿。进来的杨同贲一声不吭,直接坐在杨同喜旁边,托起她的手,哽咽道:
“哥哥不好,哥哥该和你一起等雅利的,要是有我在说不定你就不会遇刺……阿喜,你要撑住……妹妹,别丢下哥哥一个人……”
话还没说完,又有人进来,是不知道跑哪儿去的杨永霖终于回来了,他一身麻衣麻布,扑到床边便开始嚎啕,口中喊着“娘啊,您别走”,双手捶胸好不悲痛。外面吵吵嚷嚷,仔细听有人在说“棺椁”的事。虽然三辅一代流行提前置办棺椁寿材为将死之人冲喜的习俗,可放在今天这件事上,一切都变了味,尤其是杨永霖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像极了猫哭耗子。
假寐的杨同喜心里冷笑,难为这个好儿子这么短的世界就准备好棺材和孝服,恐怕等这一天等很久了吧?
她并没有打算此刻睁眼揭穿杨永霖的美梦,她想要等等看还有什么花样没上演,结果这一等,便听见“陛下驾到”四个字,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凉了半截。
皇帝是来看她死没死吗?
随着房门被人推开,屋里的人跪了一片,皇帝免他们的礼,意味深长看了眼“披麻戴孝”的杨永霖,杨永霖顿时冷汗直流。
“田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
几个人异口同声,面面相觑,最后是杨同贲继续答下去:
“他说他能做的都做了,就看阿喜正午前能不能醒过来。”
“什么叫能做的都做了!”皇帝横眉竖目,“朕养了一大帮子御医在那里,关键时候还敢说这种话,朕要拿他们是问!”
装昏迷中的杨同喜只当他人前装装样子,心里愈发不屑。
这时候杨同贲又说了:
“可是妹妹确实伤得太重了,而且她那么心思玲珑,看见刺客的脸时就该想到她的小儿子已经死了,此刻心如死灰如何能有毅力苏醒?我怕……”
“怕什么?”皇帝进了一步颇为压迫,“黄沙堆里养的小狼崽,死一个两个有什么好可惜的?宫里宫外年年有孩子夭折,谁家能保证把每个都养大成人?何况她听多了见多了,这点心气都没有的吗?”
杨同贲不敢言语,穹庐位卑言轻亦不敢替杨同喜辩驳,只有杨永霖破天荒说了句忤逆的话:
“弟弟是母亲身上剜下的血肉,不曾经历十月怀胎的人无论如何体会不到这种疼痛,儿子只敢试想如果是自己死了,母亲亦会悲痛欲绝。”
此言一出,杨同喜都震惊了,她不明白刚才还在猫哭耗子的逆子怎么突然这么说?然后接下来的话彻底击碎她的幻想——
“母亲这一生看似富贵显赫,其实一直都有桩心愿没有完成,做儿子的斗胆替她提出来,如果说母亲真的熬不过去,起码让她临终前得到一丝慰藉。”
“丞相周子鹤与母亲自少年时相识相知,多年来感情真挚如初,二人未能修得正果一直是母亲的遗憾,做儿子的斗胆请皇爷爷召周相来见母亲一面,希望可以唤醒母亲。”
皇帝心里五味杂陈,既生气杨永霖胆大包天敢提这段他一直反对的孽缘,又犹豫女儿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真的有必要计较这些陈年往事吗,还忍不住幻想周子鹤的到来说不定真的能唤醒女儿。他没有犹豫太久,大手一挥命郝运来去周府速请。
杨永霖叩首谢恩,迟迟不起身,看似是感动,其实激动坏了——人人皆知公主和周子鹤藕断丝连,但谁也不敢摆到明面上说,现在周子鹤堂而皇之出现在公主病榻前,亲手送她最后一程,全天下都知道他们虽无夫妻名分却有夫妻之情,来日公主入土,他周子鹤要么跟着去皇陵守灵,要么被皇帝派个偏远闲散的官职,后半辈子都别想入修正殿半步!没了杨同喜和周子鹤挡在他面前,他大权在握指日可待。
想到这里,他的头埋得更低了。
然而自诩精明的皇帝岂会看不穿孙子的心思?他亦有私心——若周子鹤的到来唤醒了女儿,他便顺水推舟赐二人婚约,送他们去江南养病,收回他们手上的权力;若没唤醒,便一杯鸩酒赐周子鹤与女儿殉情。
杨同喜知道自己该醒了,她假装沉闷痛苦地梦呓几句,然后缓缓睁开眼睛,问:“怎么回事……我这是……怎么了?”
穹庐配合着扑上来,声泪俱下,将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杨同喜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杨永霖身上时刻意走得很慢,审视与压迫并不会因为她的病态而减弱,反而更加凌厉。
“好儿子,有心了。”
她一字一句吐出来,杨永霖根本不敢接话。
“爹,您也有心了。”
杨同喜抬眼,疲倦的眼眸深处片刻闪烁过谭皇后临终前的恨意。
最后,她握住杨同贲的手,真诚道:“让哥哥担心了。”
杨同贲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哭得涕泗横流,口中含含糊糊说着什么“你没事就好”,突然,他想到什么,用力捏住妹妹的手说:
“那个,爹还说要找周子鹤过来呢!”
杨同喜自知如何应对:
“缉拿幕后凶手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女儿刚死里逃生,只想安安静静歇一歇。”
“啊对,对,不急,都听你的,不急……”
皇帝的半分真心半分算计落了空,尴尬地原地踱步,此刻雍王妃端药进来,他眼前一亮接过药碗,意欲亲自喂女儿吃药。杨同喜自然不领情,脖子微微扭开,口中说着“不该让爹伺候女儿,您请交给穹庐吧”,掐断他试图缓和关系的退步,将他推得远远儿的。
这时候郝运来来回话了,周相到门口了,跪在东宫主殿外不肯进来,说什么“于理不合”,皇帝心烦意乱叫连叫他“滚”,郝运来不知道是叫自己滚还是叫周相滚,只好灰溜溜地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