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言
- 致伊丽莎白·希钦纳的信
- (英)珀西·雪莱
- 6153字
- 2020-10-09 13:08:20
在向读者介绍新作品或是鲜有问津的著作时,会让人获得很大的满足感,我将这套雪莱致希钦纳小姐的书信首次完整出版时亦有此感受。雪莱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做事执着认真,长久以来,我一直想做些事来纪念他;如今,有机会来完成这个愿望了。欣喜之余,担心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胜任。确实,我应该花更多的时间来完成这项工作:匆匆完成或不管不顾都会让这个工作留下瑕疵。
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一位伟大的悲剧作家着手将雪莱的一生化为戏剧。若真如此,我想前两幕可以从他早年与哈丽特·威斯勃洛克的婚姻生活入手;第三四幕可以写他离开哈丽特,导致哈丽特的死亡的事,以及他与第二任妻子的婚姻;第五幕可以从他在意大利的生活故事开始讲述,直到最后的灾难结局。所以,无论如何,在我看来,诗人的生命是展开自己,如果看做已然展开——绝对是一部悲壮的诗篇巨著。
在本部作品中,我们看到的是这出戏剧的前期准备和早期场景,雪莱一定认为,除了希望与欣喜之间的过渡,几乎可以算是完败;因为我认为他不会觉得该对莎士比亚引以为豪的永恒名气负责。通过这些信件,我们不再是隔着玻璃去盲目摸索,而是能清楚地了解雪莱的青春,看看他的天性如何应对周围的环境又被环境影响,从而成为人类精神的美妙之花,如今看来,这朵精神之花具有无与伦比的美丽。
通读过这些信件的读者,从内容不难推测出作者命中注定的跌宕一生以及与他相关的多数人的困惑与苦恼。也许有人说,事后很容易做出预言;但这件事肯定不需要一位魔术师来达成我所提出的结局。并不能仅通过这些信件,就对所那段时期的价值和重要性做出确切预言,甚或根本无法预见。雪莱在1813年之前的所有书信都极具价值,十分重要;换句话说,书信的作者即将成为,就算不是十九世纪最伟大的诗人,至少也是那个时代屈指可数的顶尖发声者之一。
依据相关的文献知识再回过头去看这些人,我们确实可以说,百草丛生至少证明了土壤的肥沃,也带来了希望,只要采用恰当的种植方式,花草果木也能如此枝繁叶茂。难得的是,这些事开头都很糟糕,然而结局都取得成功。对雪莱的事妄作预言的人确实都显得操之过急。
从写小说《扎斯特洛齐》和《术士圣欧文》到写诗剧《倩契》和《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在这个奇才辈出的文学界,他也是无人能及。莎士比亚当初即便写出悲剧《泰特斯·安德罗尼克斯》,也算不得卓绝,直到后来也写出《奥赛罗》和《李尔王》,才成为悲剧大师。这就是我之前说的。若是雪莱多活十年,也不再有什么能伤得了他了——也许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确实备受折磨——除了想到他没能毁灭年轻时青涩犯傻的那些证据。然而,所幸这些不安并没有阻碍他在年轻时代创作并出版那些尚未成型的雏儿,现在我们读来,满是惊讶和称赞。
在开始思考思维艺术的作用之前必须先将其掌握(掌握的人寥寥无几!):必须先学会词汇才能运用自如:一个人若想创作出一件艺术作品,必须学会像雪莱夫人故事里的主人公那样,即使可能创作出来的是怪物也绝不退缩。说写作的最好方式就是往糟了去写只是看起来相悖,事实并非如此。因此,对于雪莱是如何从1810到1811年间的种种拙作到之后写出的不朽佳作,就算我们现在一无所知并且以后也无从知晓,还是可以肯定地说,早年的失败是他获取最后成功不可或缺的前奏,甚至成功就是在这些失败中孕育萌发而来。
雪莱与希钦纳小姐的相识始于1811年,那时他和叔叔皮尔福德上校住在菲尔德庄园。希钦纳小姐是隔壁赫斯彼蓬特镇上的一位女教员,皮尔福德上校的一个女儿是她的学生。父亲曾经做过走私生意,后来经营一家酒馆。父母没有能力培养希钦纳小姐的学识,她将自己的成长多归功于她的同事亚当斯小姐(或夫人),并称她为自己的“灵魂之母”。
与雪莱初次相见时,她年芳二十九,不过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她又高又瘦,身材很好也很健康。皮肤黝黑,闪烁的黑眼珠和丰盈的黑发。总之,她有点魅力,心智也肯定比她同期的普通女人要高出许多。对于政治和宗教的观点都很开放,与同类的大多数人一样,她并不在乎公开反对举世公认的观念。
简而言之,她是个女人,不仅是个有阳刚之气的女人,还是个能力不凡的女人,反应迅速而超前,尽管观点不尽相同,但雪莱并不像她的邻居们那样,把她当作成天空想的怪人,而是觉得她与自己志趣相投,都渴望为人们谋福利,推进启蒙运动。
想到这些她难免感到自豪,这个青年出身良好,无论别人怎么看他,与他来往的女人们就算对他不是爱慕,他也毋庸置疑地获得了好感和尊敬。长久以来,他竟能细心聆听她的观点,而不加以批判,至少让这些观点有了表达的机会。于是他们开始了男女之间最简单的书信交往。只要信件(现存的全部)传递到读者手中,我也就不需要再做什么了,最多对一些需要阐明的地方做些查证工作;或者是(坦白地说)我想表达一些自己的观点,也许价值不大,没有太大的价值,也无益于主题。
开始信件来往的时候,雪莱还不足十九岁,不过是个大男孩,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其实无异于一个孩童。他对这些知识的获得十分缓慢,其实除了最苦涩的经历和最残酷的觉醒,没有什么能帮他认识这个世界。从第一封信中,我们了解到,他断言今后只有理性可以指引他走过生命。
他对自己所知甚少才会妄下这样的断言。事实上,他真的通过清晰的理性之光看待生命中的事物了吗?或者更确切地说,有一束光的存在,只是没有人从中窥见任何事物,那么那些呈现给普通感性的(或理性的)大众的事物,他能在光中看到它们吗?
伯克利主教的理论认为,头脑显现的是它所见之物,且这些事物并非独立存在。只有基于此理论,才能说雪莱曾清楚地看到过这个世上存在于其意识之外的一切。他不再以普通人的视角看待世界,而是与特拉赫恩和威廉·布莱克相当。呈现在他的意识中的每个事物体现的都不再是原本的特性,而是透过一面镜子的接收、变化,让事物显得更加珍贵,但不同于其真实所在了。
就像特纳后期的画作,在他眼中,自然的一切都如绚烂的彩虹按色调排列组合而成,或者是以最梦幻的色调构成。我们所看到的月亮在空中静静地发着光,而天文学家告诉我们它其实是一片贫瘠荒凉的旷野。这无异于雪莱的世界与真实世界的差异。只有完全领会这个事实,才能对雪莱的人格作出真实贴切的评判——贴切的评判才会真实。
也许这些信件最值得关注的是,很难想象这些书信真是通过邮局寄给一个真正的,而非虚构的收件人。我们不知道,它们的真实性可能没有问题,但会倾向于相信这是某个小说家——更像是一个女性小说家——创作了这些书信,并考虑由密涅瓦出版社来出版。这种书信形式在上世纪早期的小说中很常见,而且似乎颇受欢迎。这一类的作品和本卷的内容相似度如此之高,实在让人惊叹。
“但你的心中已经形成了美德之神。”“我亲爱的朋友霍格是个高尚的人,他同意我的观点,而且将会一直支持我,但我的妻子会从我们的交流带来的不当阴影中抽身离去。”“我对于我灵魂的姐妹,我并没有责任:我对她没有感激之情:并非出于礼仪,或者说不真诚。”“我希望,是永恒的爱。”“我不曾犹豫一刻,便给你写了信:这种存在方式虽然罕见,但与你交谈能获得精神的契合和纯粹的满足。”诸如此类的句段,还有上百个其他可能会被引用的句子都成了这一时期的浪漫主义者惯用手段,我想,也被这一时期的读者当成了描述友谊和情感的金玉良言。
多奇怪的对比!如果看看詹姆斯·吉尔瑞、罗兰森以及和他们同时代的人的漫画,我们一定会得出这样结论(除非我们决意认为他们的绘画很少或根本没有反映那一时期的真实生活):没有比十九世纪早期形象更加粗俗、道德更加败坏、感官享受更加自私的一代人了:如果以这一时代的畅销小说作为标准,我们一定认为无论男女,都品位出众、思想精深、魄力卓绝。
当然,我只想说一些关于雪莱作品和写作生涯的事:事实上,这些感性的人,他们的行为和操守往往只与其贵族言论相符。作为此类小说的读者,我们对此非常清楚,他的脑子里尽是不成熟的观念,无论是对生活的困惑,还是对由此产生的部分两性关系。
虽然我们确实有愚昧或者邪恶小说的流派,但现在看来,这些虚构的情感和不可能发生的爱情故事与感官和本性的关联甚少,很难意识到它们曾经备受褒奖,在读者心目中产生过相当大的影响。我们会不时地抵制那些所谓的“廉价恐怖小说”或者一些血腥的、海盗或者拦路抢劫的传奇故事;但值得怀疑的是,这些事若是有人去做,一半的伤害是源于在那个时代需要强烈的感情宣泄——是的!“强烈的感情”用在这里最恰当不过了——不断翻涌的多愁善感。客观的说,难怪雪莱的头脑充满了幻想,因缺少幽默感来抵抗生活的错误观念形成,从而未能察觉这些作品的空洞和矫揉造作。
它们无疑对雪莱的情感和行为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我认为通过所有这些信件可以看出,他很庆幸发生了这一系列的爱情故事,为写就一个引人入胜的小说积累了素材,不知这样想是否误解了他?他也许没有意识到这种感觉,但我相信这一定存在。他迫切渴望新鲜的想法和感触,即便带来的是痛苦,也好过大脑一片空白,空白的大脑太过寻常,也是当今普通人的常态。
有人可能会说,的确,他总是从自己的行为方式中为自己寻找或创造困境,从中获得一些新的感触或是采用普罗米修斯式的新反叛来对抗古代的诸神们。以上这些,在我们谈到这个故事的女主角时似乎都不够恰当。让我们回到女主角本身,看看站在她的立场如何评判这些信件。
我想,总的来说,她算是个幸运的女子。她在雪莱最易受影响的时期与其相识时,并被雪莱盲目的奉为女神长达一年以上。确实,雪莱爱上的并不是一个给予捐助的普通女教员,而是这个几乎完全符合他理想中的女子。如果她自己意识到这个事实,她就不再只是个普通的女子了。
能够如此长久地成为这位诗人最亲密的知己,能够把自己的所思所想一股脑儿全部向他倾诉,她给雪莱带去的快乐也一定是生命给予她的快乐。这样的一份愉悦中确实也会有一丝苦涩。当她回想起,雪莱太过敬佩她的强大精神世界,而丝毫不把她当作欢爱对象,回想起这些,有时会因为失望而感到一阵心痛,她却很难在他面前享受做一个普通的女子的感觉了。
很少有人像雪莱一样,在如此短暂的一生中,研究涉及的领域如此广泛,并大大推动了自由和启蒙运动。他也许会像海涅一样,宣称自己是个勇敢的战士,为争取宗教和政治专政解放而战斗。因此,即便不提他在诗歌方面的天赋异禀,他也值得被人心怀感恩的记住,只要你相信谎言永远无法取代真理,正义胜过权宜之计,以及罪不可饶恕的罪过是认为恶行或许是提升善行的方式。
英国作家、评论家爱德华·加内特曾为“羊皮纸文库”系列中的一本雪莱书信选作序,序中提到,18世纪早期出现了一大批杰出诗人,若说其中有哪位是书信文体大家,那必然“就是雪莱,无出其右。”英国著名作家、评论家马修·阿诺德(这位大概是真的出名了,因为他甚少得出如此错误的言论)则出言怀疑:“雪莱的散文和书信放到将来要远比现在更值一读,但不知这些讨喜的散文书信能否比他的诗歌抵更经得住时间磨砺,到头来享有更高的声誉呢?”既然世间已有评价如此,我也就无需再赘述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了。不过,必须指出的是,雪莱确是一位书信艺术家,但这一点在本书中并未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1811年,19岁的雪莱尚走在通往作家的道路上,还未成为一名真正的作家。后来他旅居意大利,这段时间才是雪莱作为一名“尺牍家”最卓绝超伦的阶段。
为了让天赋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为了获得前所未有的进步,雪莱前往意大利旅居,这是否有必要呢?看来是有的。对拜伦来说呢?或许也有,但不能肯定。罗伯特·布朗宁(英国维多利亚时期代表诗人之一)也在旅居意大利期间收获了许多灵感,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上,我们可以说,旅居他国极大地激发了所有这些英国诗人的思考能力和创作灵感。]
雪莱并不比他人早慧多少。除了著名的托马斯·查特顿,还有许多作家据说都是在19岁甚至更早之前就已有所创作,虽然这些早期作品自身并无多少价值,但其未来却充满光明。不过就如我前面说过的,雪莱并非如此。从雪莱早期的诗歌和散文中,我看不到任何光明前途。不过,后来他的才智开始以惊人的速度迅速成熟——我想我们应该把这段时间修正为雪莱20岁和21岁这两年。从不成熟到成熟,如此速度,我想连济慈也未必及得上。在21岁到24岁(或25岁)这段时间里,雪莱凭借其才智,取得了大多数人都无可企及的成就,就连那些超凡出众的人,恐怕也要用尽一生才能达到此种高度。眼中所见、心中所感、亲身经历,这些都成了雪莱挥洒天赋的对象,他用炼金术般的想象力将一切重塑成神圣的美的形象,或是谱成一曲世间凡人从未听过的魔法般和谐的乐章。至于雪莱的心智在批判评论这方面的发展,只比在创造力方面的发展慢了一些而已。我不知道雪莱能否确确实实算得上是英国最优秀的批评家,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若要为这种说法辩护,那要说的肯定不止一星半点了。颇具穿透性的敏锐判别能力使得雪莱的心智成长惊人非凡,这么说也不为过:至少在独特的诗意气质这方面。若雪莱再多活十年,恐怕就连莎士比亚也无法与其比肩。
当然了,说雪莱在幽默诙谐方面能与莎士比亚媲美,这就太愚蠢了。不过幽默诙谐的特质对任何类型的作家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对诗人来说自然也是不可或缺的。
本书中这些书信的价值,大部分并不在于它们作为文学作品的价值(虽然就这个角度而言,其中有不少书信也是卓越超群的),而是在于它们让我们看清了作者才智和天赋的成长发展。可以这么说:在我们手头所有提及雪莱这一阶段生活的文书中,这些书信是最具有启发阐明作用的。如果我们对雪莱在1811年6月到1812年6月之间经历的种种毫无头绪,那么只需要依靠这些书信,我们就能构建出这一年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切了。而且构建出来的这份内容描绘的完全是事实,即雪莱心中所想。尽管有时雪莱不能用更加平民百姓一些的眼光来看待事物,我们还是需要谅解这一点。此外,雪莱写下这些书信的那段时期发生了许多事情,其中大多数注定会对诗人未来的职业生涯产生前所未有的重大影响,因而毋庸讳言,就这点来说,尽管雪莱后来在意大利所写的书信要比这些书信更富有文学艺术,但这些书信的重要性也并不亚于前者。
最初我打算从头到尾细读这些信件,顺便依据这些信件来解释雪莱的某些行为。但现在看来无此必要了,因为爱德华·道登(爱尔兰评论家、诗人)已经在其著作《雪莱的一生》中近乎完美地做到了我要做的这件事。若有读者想获得进一步启发,我可以自信地推荐这本书。
我已经言无不尽,就像著名政治家在特殊场合发表评论一样。我不知道这些是否值得一说,不过我知道,在叙说这些的时候,我收获了不少乐趣。如果读者没能从我以上所述中获得乐趣,那我得在此说声抱歉了。不过,毕竟我的评论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佐料,是绝不会以任何方式减少这本书本身的价值的。写到这里,我该给我这篇不够充分的评论结个尾了,因为我不愿再继续写下去了:我怕我再写下去会触及到读者的“忍耐极限”了。因而我在此结尾。我确信所有优秀的“雪莱崇拜者”(你们也正是本书所针对的唯一读者群)都会本着雪莱的精神接受这本书,你们心中的这位大师在与人相处时有着自己的既定原则:他把所有人都看做好人,把所有人都看做心中毫无狭隘想法之人,就像他自己一样。
[有一点需要说明:书中信件是托·J·怀斯于1896年重新誊抄的,后来他于1900年将其中30封集结付梓,但此书仅供私下传阅。如今该书以铅板形式重新印刷并出版成册,不过本书的序言和注释均为此次出版时首次添加。]
伯特伦·多贝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