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蓍草
灵株古意与年长,周易连山事浩茫。
细叶簇花殆天授,不参占卜又何妨。
——《四时草木杂咏·蓍草》
黄寿祺、张善文所撰《周易译注》一书,很早就买到手,却一直束之高阁,未曾展读。一次因病在家休息,偶然抽出此书解闷儿。其《卷首》有周易“筮法”。病中慵懒无聊,便想亦步亦趋,学着通过“四营”“十八变”而成一卦。占卦首先要有设备,几案之外,就是50根蓍策。这下可难住人了,无奈只好以火柴棒替代。虽然最后一卦也没能演成,却由此加深了对蓍草的印象。后来,兴之所至,留心身边的花花草草,却一直没敢想过认识蓍草。原因也简单,就是觉得蓍草太神秘、太高大上了,古人借之与神对话,那是怎样了不得的东西。后来又听说蓍草之为物,甚为稀有,举国之内仅有3个地方得生:一为山东曲阜;一为山西晋祠;再就是河南淮阳之太昊伏羲陵。虽然三地皆距我未远,然为了探访一种草而专程过去,听起来也有点不可思议。于是,蓍草之事,少不得只好死心了。
许多年后,有幸与朋友到新疆一游。
回来以后,整理沿途所拍图片,其中植物按种归类存档,然后观察研究,或查阅志书,或请教方家,以期对曾见之物有所认知。这时我才发现,带回的照片中,有4张所拍就是蓍草。
回想一路之经行,那应该是乌苏市佛山森林公园。我们几个人,误打误撞,进入了待甫僧生态园。那是天山北麓一个水草丰茂的所在,其中植物甚多,种植的与野生的杂陈,令人眼花缭乱。看到陌生的植物,径自噼里啪啦拍个没完。然时间有限,不可能从容观察欣赏,更无法一一探究原委。照相机的好处是客观真实,只要纳入镜头,按下快门,前面的一切毫纤尽收。这些蓍草好像生长于杂草丛中,虽然没有挺然而出,植株却也够大,叶子也够特别。不过,当时还真没想到,此乃传说中的蓍草,但凡稍稍有所怀疑,所拍定然不止这区区4张了。反过来想,这仍然值得庆幸,我毕竟曾经留意到它,毕竟还拍了4张照片。这照片就是一个证据,记录了蓍草与我的相遇,以及相遇的时间、地点。

蓍草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生长着的蓍草。
《本草纲目》卷十五云:“按班固《白虎通》载孔子云,蓍之为言耆也。老人历年多,更事久,事能尽知也。陆佃《埤雅》云:‘草之多寿者,故字从耆。'《博物志》言:‘蓍千岁而三百茎,其本已老,故知吉凶。'”古人之中,李时珍颇富实证精神,至诠释蓍草,犹作如是说。苏颂《本草图经》亦云:“其生如蒿,作丛,高五六尺,一本一二十茎,至多者三五十茎。生便条直,所以异于众蒿也。秋后有花,出于枝端,红紫色,形如菊;……然则此类其神物乎?故不常有也。”植株簇生五十茎以上者称为“灵蓍”,传说蓍生百茎以上者,其下必有神龟守之,其上常有青云覆之。真是够神奇的。
蓍草的株型较大,虽不是苏颂所说的“高五六尺”,总也在半米以上。叶子有些细碎,给人的印象与黄花蒿、播娘蒿之类略似,不过却比这些植物叶子还要硕大,看上去也更硬朗。此外,蓍草叶子总有一个中心叶脉贯穿全叶,故使之碎而不乱。
得知这就是蓍草,心下甚是兴奋,将那4张照片翻来覆去地研究。那些蓍草着生于一面白墙之下,有不少禾本科植物掩映其间。蓍草尚处于生长的中前期,叶子碧绿,鲜嫩欲滴,整个植株泛着绿莹莹的光,好不可爱。发育最快的那株,枝顶花序已经开始孕育。越看越想再次亲临现场,进一步亲近、观察蓍草,而新疆毕竟在千里万里之外。这让我有些气闷:我与蓍草的因缘,难道就到此为止了吗?
去年5月5日,乘便到公园去玩儿。在王不留行群落之中,出乎意外地,我居然遭遇了蓍草。王不留行刚刚开始着花,其纤弱的枝叶楚楚有致。这是一片微微隆起的区域,中间最高处花苗有些稀疏,给荔枝草和勿忘我留下了生长空间。我是在拍摄荔枝草时看到蓍草的。蓍草的发现,让我内心一阵惊喜。上一次远在万里之外,对面相逢不相识,留下多少遗憾。这次既然已经认识,那少不了要好好交流了。兴奋之余,也有些释然,毕竟我们这里也有了此物,这有多好。
知道那个地方生有蓍草,一月之中过去3次,有拍摄的图片为证。第二次是5月14日,从株型大小看,蓍草已与在新疆所见略同,都在将花未花之际。最后一次是6月3日,花已盛开,其头状花序多数,有细梗,密集成复伞房状。舌状花6至8片,围绕管状花展开,白色靓丽,十分耀目。管状花则微黄,与平展的舌状花瓣形成区别。据说舌片还有粉红色或淡紫红色的,那就更加艳丽多姿了。
此后偶染微恙,于是暌违悬隔,好久不曾前去看它。
今年春初病愈,偶然翻阅汪劲武先生的《常见野花》,其中有“高山蓍”一种。汪先生于说明中引述鲁班发明锯子的传说,以为割破鲁班手指的即为此草。
虽然汪先生所说高山蓍与我所见到的蓍草并非一种,它们却同为蓍属,同属的植物如兄弟,性状上总有太多的相似。但是,以我的印象,高山蓍那二至三回羽状全裂的叶子碧绿无瑕,水灵灵十分可人,想象不出它怎么就会割破人的手指。于是,回头再检《中国植物志》,其第76(1)卷菊科(Compositae)蓍属有“蓍(Achillea millefolium Linn.)”,说其又名“欧蓍”“千叶蓍”“锯草”等,描述植物性状时则说:叶无柄,二至三回羽状全裂,末回裂片披针形至条形,“顶端具软骨质短尖”。这才觉得这个“软骨质短尖”十分可疑,当年割破鲁班手指的,莫不是这个东西吧。此时我深悔自己当初的粗心大意,重见蓍草,只顾高兴,只顾拍照,竟然不曾伸手摸一摸它的叶子。
蓍草属多年生草本。也就是说,即使冬天到来,地上茎叶枯干,其地下的宿根仍可不死,春天到来时还会重新发芽。眼下夏天又要来临,公园里的蓍草应该也长起好高了。想到此,马上动身去公园,一是看看新老朋友,二也可实地验证一下蓍草叶子上的“软骨质短尖”。
久病方愈,还不方便骑车,那就搭乘公交。那天特意早一点出门,才过8点就已到达。此时公园里已经很热闹,跳舞、打拳、玩儿牌的各有其人。我哪里顾得上这些,径自奔向去年生长着王不留行的那片隆起的园地。人还没到,心里先就一紧,远远看见那里已经不再是王不留行,而是变成了二月蓝。作为地被植物,王不留行也好,二月蓝也罢,本来难分高下,在我心里,也从不厚此薄彼。但是,在一片土地上更换栽培种类,就意味着已有一番大折腾,而附着其上的原住民们少不了都要身受其殃。走近寻找,果然不见了蓍草的踪影。其地中部,二月蓝同样甚为稀疏。我尝试着深入其中,仔细查找,然往返数遍,蓍草踪迹全无。当年与蓍草一同生长的荔枝草总算还有几株,却也不及去年那般肥壮茂盛了。
这个结局出乎我的意料,我也再次中断了与蓍草的因缘。我站在这个地方,久久不愿意离去。然而这一切都于事无补,蓍草不会因此而复生。
我知道,到了这个时节,仍然不见蓍草的踪迹,说明其宿根也都被一并剪除了。去年初夏以后,我就不曾再来这里,不知道已经开花的蓍草是不是长到了种子成熟。还有,它成熟的种子是不是已经撒入了这片土地。如果是有,今年没有萌发,明年会不会萌发呢?在这个地方,我还能看见蓍草吗?
从去年的情形看,那些蓍草着生零乱,也不像人们有意种植的。那么,其种子又是从何而来?不管是风吹来的,还是鸟衔来的,只要有这个渠道,也就会有绵绵不绝的蓍草。也许,就在距此不远的地方,蓍草已经长到没膝那么高,巨大的叶子披散着,碧绿肥嫩,光鲜诱人,其主茎的顶端也现出了密集成复伞房状的花蕾。只是我没能走到它们跟前,没有发现它们罢了。
2016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