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奥菲丽亚的经历和观点
- 世界文学名著(全套50册)
- (苏)高尔基等
- 12325字
- 2022-07-26 16:49:20
在其纯朴的沉思冥想之中,我们的朋友汤姆认为,自己虽然辗转为奴为仆,但命运还算侥幸,因此时常以约瑟在埃及的命运[74]自比。事实上,随着时日竞进,在东家眼中,汤姆叔叔的才干日益脱颖而出,两者的命运也就益发相似。
圣克莱生性懒散,不善理财。迄今为止,家中一应供给和采办,主要由阿道尔夫一手承揽。此人,充其量来说,与其东家一样大手大脚,挥霍无度。两人之间,一直在尽其所能,破落散尽这份家业。汤姆,几十年来,总是把经管东家的财产视为自己的职分。因此,眼看东家全家挥霍浪费的开销,心中忐忑不安得难以抑制,间或以他这类黑奴往往擅长的间接方式,不动声色地提出自己的建议。
起初,圣克莱只是偶尔吩咐他去办些事情,然而,汤姆的头脑健全和出色的办事能力,却给圣克莱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他越来越信赖汤姆,后来,渐渐地,干脆把全家的采买和供应,一股脑儿托付给了他。
“得了,得了,阿道尔夫,”有一天,阿道尔夫为自己手中权力的移交,而表示不满时,圣克莱说,“别去招惹汤姆。你只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东西,可汤姆懂得量入为出。要是不找个什么人掌管掌管,钱终有一天会花到头的。”
汤姆因此博得了东家的无限信赖。他这位东家,马马虎虎,把钞票递到汤姆手里时,连看都不看一眼,找回零钱来,连数都不数,就塞进口袋里。这样,汤姆要想欺诈东家,便有了种种可乘之机,也受到了各种诱惑,只是由于他无法改变的憨厚天性,加之基督教信仰的陶冶,才使他能够抵御这种诱惑。而对于他这种天性来说,寄予他身上的无限信赖,其本身就是一种契约和印信,保证他做到一丝不苟,毫无差错。
至于阿道尔夫,情况便有所不同。阿道尔夫为人轻率粗心,自我放纵,东家又不对他严加管束——因为圣克莱认为,姑息比管教做起来更加容易——以至于在他与东家之间,弄得个彼此不分,混乱不堪,连圣克莱有时候都觉得头痛。他那健全的理智告诫他,这样训练奴仆不是正当的方式,结果十分危险。因此,一种长期的自责心理,便无时无刻不与他形影不离,虽然这种心理尚未强烈到足以使他采取断然措施,来改变事情的现状。对于仆人最严重的过错,他总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因为,他自言自语地说,若是自己尽职尽责了,下属也就不至于犯下这些过错。
汤姆对待自己这位欢乐、轻捷、年轻而又英俊的东家,心情总是异样的复杂,既忠实、尊重,又抱以慈父般的关注。圣克莱一向不读《圣经》,从来不去教堂;每逢遇到自己认为好笑的人或事,总不免开句玩笑,听之任之;礼拜天晚上,不是听歌剧就是看话剧,而且酒会和晚宴,以及俱乐部的活动,也频频参加,弄得整日寝食不安。所有这一切,汤姆同别人一样,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但他却抱定一种信念,认为这都源于“老爷不是基督徒”。不过,他极不愿意向别人吐露这一信念,而是当他在小屋独处时,以自己纯朴的方式为他祷告。这并不是说,汤姆不会以自己的方式说出心里话,偶尔,他也会以经常在他这类黑奴身上见到的机敏,向东家倾诉衷肠。比方说,就在上面所表的那个礼拜天的次日,圣克莱接到邀请,去参加一个品尝各种名贵美酒的欢宴,直喝到深夜一两点钟,才有人搀扶他回家。看那情景,肯定是机体上的贪杯占了理智的上风。汤姆和阿道尔夫两人把他安顿下来睡觉。后者居然兴高采烈,显然是把这件事当成了很好的笑料。他看到汤姆大惊失色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说汤姆乡巴佬无知。那一夜,纯朴的汤姆几乎一宵没有合眼,躺在床上替自己年轻的主人祈祷。
“喂,汤姆,你还等什么?”第二天,圣克莱穿着睡袍,趿着拖鞋,坐在书房里,问道。方才,他刚刚交给汤姆一笔钱,差遣他去办几件事情。
“还有不对头的地方吗,汤姆?”他见汤姆依然站在那里等待,又补充道。
“恐怕是这样,老爷。”汤姆面容肃然地回答。
圣克莱放下报纸和咖啡,望着汤姆。
“怎么啦,汤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脸看起来跟死人一样严肃。”
“我觉得心里很不好受,老爷。我一向认为老爷待谁都好。”
“对呀,汤姆,难道不是这样吗?好啦,汤姆,你想要什么?看来你有什么东西没有得到,刚才你的话只开了个头。”
“老爷一直待我很好,在这上头,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不过,倒是一个老爷待他不好。”
“哦,汤姆,你都想些什么?说出来吧,你是什么意思?”
“昨天夜里一两点钟的时候,我这么想来着,还把这件事仔细琢磨了一遍。是老爷待他自己不好。”
说这番话的时候,汤姆背冲着主人,一只手扶着门把手。圣克莱只觉得脸涨得通红,但还是哈哈大笑起来。
“噢,就这些,是不是?”他轻快地说。
“就这些!”汤姆说着,突然转过脸,扑腾跪倒在地上,“哦,我亲爱的年轻老爷!我担心这会断送你的一切,肉体和灵魂。圣书上说得好:‘酒终究是咬你如蛇,刺你如毒蛇!'[75]我亲爱的老爷!”
汤姆的声音哽塞了,眼泪沿着面颊往下淌。
“你这个可怜的傻瓜!”圣克莱眼里噙着泪花,说,“起来吧,汤姆。我不值得你流泪。”
然而,汤姆不肯站起来,露出了恳求的神色。
“好啦,我再也不参与他们那些该死的无聊应酬啦,汤姆,”圣克莱说,“以我的名誉担保,我绝不去啦。我早就不该去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做到。我一向看不起这种做法,为此也看不起我自己。那么,汤姆,擦干眼泪,办你的事去吧。好啦,好啦,”他又说,“也别祝福我啦,我现在还不是个了不起的好人,”他又说,一边轻轻地把汤姆推到门口,“我以自己的名誉向你发誓,汤姆,你再也不会看到我那样做了。”于是,汤姆擦着眼泪,心满意足地走了出去。
“我绝不失信于他。”圣克莱关上门之后说。
果然不错,圣克莱信守了诺言。因为粗鄙的享乐,无论以什么形式出现,对于他的天性都不具备特殊的诱惑力。
然而,与此同时,有谁能对我们担当起南方家庭当家人这份苦差事的朋友奥菲丽亚小姐所经受的重重苦恼,详细作一番描述呢?
在南方家庭中,由于主母气质和能力因人而异,所教养出来的奴仆也千差万别。
无论是在北方还是在南方,都有一些主妇具有出色的调遣才能和训导方法。她们不凭疾言厉色,就能游刃有余地让自己小小庄园的各色人等,听命于自己的意志。把他们调遣得秩序井然,气氛和谐,并且调节奴仆的特点,让他们彼此取长补短,取得平衡,从而建立起一种融洽而有条不紊的家规。
我们上面描述过的谢尔比太太,就是这样的当家人,看官诸君也许还没有忘记她。如果说这样的主妇在南方颇为少见,那是因为她们在这个世界上也颇为少见的缘故。在南方见到这种主妇的机会,与在其他地方相同。凡是有这类主妇的地方,她们总是把那种特殊的社会环境,当成施展自己治家禀赋的大好时机。
玛丽·圣克莱却不是这样一个当家人,以往,她母亲也不属于此类。玛丽幼稚而且懒散成性,做事没有条理,更缺乏远见,因此,不可能期待着在她照应下训练出来的黑奴,会别有一番景象。她给奥菲丽亚小姐描述的即将在这个家里见到的混乱状况,一点都没有错,只是她没有归之于其正确的根源。
在摄政的第一天清晨,奥菲丽亚小姐四点钟就起了床。她把自己房间里的杂务整顿就绪之后——自从她来到后,就一直事必躬亲,这使女侍大为惊讶——便准备对自己掌管着钥匙的碗橱和壁橱,下大气力整顿一番。
那一日,储藏室、衣柜、瓷器橱、厨房和地窖,都经历了一番严酷的察验。隐藏在黑暗角落里的东西,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其数量之多,足以令厨房和内室的王侯权贵瞠目结舌,引出了黑奴内阁对于“这些北边来的太太小姐们”的窃窃私语和微词。
掌厨的黛亚娜是统辖厨房部门的总领和权威,对这种她所称的侵越权限的举动,感到义愤填膺。在大宪章[76]时代,也没有一个封建诸侯,对国王侵害自己权益的举措,表示过如此深刻的不满。
就其本身而论,黛亚娜可说与众不同,因此不向看官略作介绍,对她便有欠公允。黛亚娜也像克露婶婶一样,骨子里天生就是一把烹调的好手,因为烹调对于非洲人来说,是其固有的天赋。不过,克露训练有素,有条不紊,干起厨房的活来,循规蹈矩,颇有条理,而黛亚娜则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因此也如一般的天才那样,过分自信、刚愎自用、反复无常到了极点。
黛亚娜跟现代某一派别的哲学家一样,完全彻底地蔑视各类型的逻辑和理性,总是在直觉的必然性中寻求庇护。在这一点上,她不折不扣,有自己的一定之规。无论你天赋有多高,权威有多大,也无论你怎样解释,都无法使她相信,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比她自己的办法来得更好,或是她在极琐细事情上所遵循的办法,可以改变于万一。这是说老太太,玛丽的母亲,姑息迁就她的地方,而“玛丽小姐”——黛亚娜一向这样称呼她年轻的主母,即使是在她出嫁之后,也一仍其旧——也发现,顺着她要比拗着她更省心一些,于是黛亚娜就至尊至重地驾驭了整个厨房。加之她对外交手腕运用得极为娴熟,能把百依百顺的态度,同绝不能变通的具体措施合二为一,要驾驭厨房就更为易如反掌。
黛亚娜还擅长于编织类型各有不同的借口,精通这门艺术的全部秘密。的确,对于她来说,掌厨的出不了错,成了一句至理名言。在南方家庭的厨房里,掌厨的手下有不少人手,各种罪责和弱点可以一股脑儿推到他们头上和肩上,从而保全自己的清白无辜。一顿饭做好,如果哪里出了毛病,可以找出五六十条无法反驳的充分理由予以开脱,而无可否认,这又是手下五六十个人的过错所造成的,对于他们,她的训诫毫不讲情面。
不过,黛亚娜最后做成的饭菜,确是几乎无可挑剔。虽则但凡做什么事,她的方式总是特别迂回烦琐,绝不考虑时间和地点;虽则她的厨房里,仿佛刮过一阵十二级飓风一样零乱狼藉,各种厨具摆放在许多不同位置,正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那样散乱,然而,如果耐心等待,到时候她肯定会有秩有序地开出饭菜来,其式样之讲究,连美食家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此刻,正处于准备做饭的初期。黛亚娜喜欢用大段的时间思考和休息,刻意把自己的一切活计都安排得从容不迫。这时,她正在厨房里席地而坐,抽着一支又短又粗的烟斗。她对此道十分有瘾,每当她在安排活计当中,觉得需要灵感时,总是点燃烟斗来,当作一炷熏香。这是黛亚娜祈求家务女神降临指点的方式。
在她周围,簇拥着一群在南方家庭里日渐增多的各色小黑奴。有的剥豌豆,有的削马铃薯,有的拔鸡毛,还有的做着其他准备工作。每隔一会儿,黛亚娜便把自己的心思放到一边,抄起身旁的布丁棒,冲着干活的小黑奴,这个捅一下,那个在头上敲一下。实际上,黛亚娜对这些毛头小黑奴的管束,非打即骂。她似乎认为,他们出生到世上来的唯一目的,用她的话来讲,就是“叫她省几步路”。她就是在这种家规的氛围中长大成人的,因此她要彻头彻尾地体现这种精神。
奥菲丽亚小姐在家里其他各个部门,完成了改革的巡视后,这时来到了厨房里。黛亚娜通过各种渠道听说了正在发生的情况,决定采取有节制的防御战略,思想上横下一条心,反对所有的新措施,对此一概不予理睬,但在实际上又不能进行公然的明显对抗。
厨房很大,窑砖铺地,一侧是旧式的长大壁炉。对于这种布置,圣克莱曾试想说服黛亚娜改成使用方便的新式炉灶,但是没有成功。她才不干哪。无论是蒲西派[77]还是什么派别的保守主义者,在依恋使用起来虽然不方便,但在历史悠久的事物方面,都远远无法与黛亚娜相抗衡。
圣克莱刚从北方回来的时候,就对叔父家里厨房布置的井然有序,产生了深刻印象,因此给自己的厨房添置了一大批碗橱、柜子和各种用具,想借此把自己的厨房也整顿得有条有理。他心里乐观地以为,这在黛亚娜安排活计时,对她会有所助益,但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厨房里柜子和橱子越多,黛亚娜藏东西的窟窿也越多,什么旧抹布呀,头发梳子呀,旧鞋子呀,丢掉的纸花呀,以及别的她喜欢的小玩意儿什么的,她都塞在里面。
奥菲丽亚小姐走进厨房时,黛亚娜没有站起来,只是装模作样、若无其事地抽着烟斗,一面斜着眼角,盯着奥菲丽亚小姐的一举一动,但表面上却是在聚精会神,监督周围人干活。
一上来,奥菲丽亚小姐打开一排抽屉。
“这个抽屉是干什么用的,黛亚娜?”她问。
“随便放什么东西,用起来都方便,小姐。”黛亚娜回答。是的,看起来确实如此。从抽屉里各色什物当中,奥菲丽亚小姐首先拽出一块沾满血渍的细缎桌布,显然是用它包过生肉。
“这是什么,黛亚娜?你别是用太太最好的桌布包肉吧?”
“哦,天哪,小姐,不是这么回事。毛巾都不见了,才用的它。我把它拿出来准备洗一洗,才放在这里头了。”
“真是得过且过。”奥菲丽亚小姐自言自语。接着把抽屉翻过来,倒出了里面的东西。其中,她看到了一个肉豆蔻磨子和两三颗肉豆蔻,一本卫理公会赞美诗集,两三块用脏了的马德拉斯布[78]手帕,一些纱线和毛线活,一张烟叶和一只烟斗,几只胡桃夹子,一两只盛着一些生发油的金边瓷碟,一两只薄底旧鞋,一块用别针小心别起来、里面盛着几个不大的白色洋葱的法兰绒包,几块锦缎餐巾,一些粗麻布毛巾,几绺线和几根织补用针,还有几个破损了的纸包,从里面漏出来各种香料,洒得满抽屉到处都是。
“肉豆蔻你放在哪儿,黛亚娜?”奥菲丽亚小姐又问。那神色仿佛祈祷上帝赐给她耐心似的。
“差不多哪儿都放,小姐。那边破茶杯里放了一些,对面碗橱里也放了一些。”
“在磨子里还有一些哪。”奥菲丽亚小姐说,手里捏着那两三粒肉豆蔻。
“天哪,是的,是我今儿个早上放进去的,我喜欢东西凑手方便,”黛亚娜说,“嗨,你这个杰克!干吗不干活啦?你小心挨揍!那边别吵啦!”她又说,一面对准那作孽的人一棒子打去。
“这又是什么?”奥菲丽亚小姐拈起盛生发油的碟子,问。
“噢,是我擦头发的油,放在那儿方便。”
“你用太太最好的碟子盛这个呀!”
“老天!这是因为我很忙,又来不及——我本来打算今儿个就换个地方的。”
“还有两块锦缎餐巾哩。”
“也是我放的,想过两天洗一洗。”
“你这里没有专门放要洗的东西的地方?”
“嗯,圣克莱老爷买了那个柜子后,他说就是做那个用的。可我喜欢在上面揉面做饼干,有时也放点东西,再说柜子盖掀起来也不方便。”
“为什么不在揉面桌子上揉面做饼干呢?”
“天哪,小姐,那上面满满当当放着盘子,不放这个,就放那个,压根儿就没有地方啊——”
“可你应该把盘子洗干净拿走哇!”
“洗我的盘子!”黛亚娜提高了调门,说。这时,她怒从心上起,她平素惯有的恭恭敬敬的神态消失了,“我倒要问,太太小姐们熟悉家务活不?要是我洗盘子放盘子,老爷多咱才能吃上饭?玛丽小姐就压根儿没跟我说过这话。”
“得了,这里怎么还有洋葱?”
“老天,是啊!”黛亚娜说,“原来我放在那里了,我都想不起来了,是我特意留下来炖着吃的。我倒忘了,原来在旧法兰绒包里哪!”
奥菲丽亚小姐举起了漏着香料的纸包。
“我求小姐别碰它们。我喜欢东西都放在我知道的地方。”黛亚娜十分断然地说。
“可是你不愿意叫这些纸包有窟窿吧?”
“这样用起来方便哪!”黛亚娜说。
“可是,你看洒了一抽屉。”
“天哪,也真是!要是小姐乱倒东西的话,可不要洒了怎么的。小姐已经这样洒了不少啦,”黛亚娜说着不安地朝抽屉走过来,“小姐只要到楼下去,到时候我会清理,保管把什么东西都弄得整整齐齐,可是太太小姐们在身边,我什么都干不成,耽误事嘛!你,山姆,别把糖碗给娃娃啦!你要不加小心,看我砸扁了你!”
“我要把厨房检查一遍,这一次把一切都收拾整齐,黛亚娜,往后我可希望都保持这个样子。”
“老天哪!奥菲丽亚小姐,那可不是太太小姐干的活,我压根儿没见过她们干这些活。老太太和玛丽小姐,谁都没干过,我也看不出有这个必要。”于是,黛亚娜气咻咻地在厨房里走动起来。这时奥菲丽亚小姐分门别类,把盘子摞起来,把零散放在各处糖碗里的糖,倒进一只碗里,把要洗的餐巾、桌布和毛巾都挑出来,然后亲自动手,洗净、晾干、放好,那速度之快,劲头之足,完全惊呆了黛亚娜。
“老天哪!要是北边来的太太小姐们这样干活,那她们还算啥太太小姐呀!”她在奥菲丽亚小姐听不到的地方,对一些下属说,“到了大扫除,我能跟不管什么人一样,把东西弄得整整齐齐的,可我不待见太太小姐们在眼前,简直是耽误事,更不用说她们把什么都放在了我找不到的地方了。”
说句公道话,黛亚娜也隔三岔五地改革整顿一番。她管这些叫“大扫除时间”。那时候,她就会以极大的热情,把抽屉和柜子在地板或桌子上,都给来个大翻个。这样,平素的乱糟糟的状况,会增加七八倍的混乱。然后,她就点燃烟斗,悠然自得地整理起来,一样一样查看着这些东西,一边发表着议论,让小黑奴们使劲擦着锡器,总要不遗余力地忙乱好几个钟头。别人询问起来,她都一概解释为她正在“大扫除”。这种解释,让人们个个心满意足。“她不能让厨房里这么乱下去,要让小黑奴们保持得整齐一些。”因此,不知何故,黛亚娜心里总不由得泛起这样一种幻觉:她自己是整洁的灵魂,只有那些小黑奴,以及家里其他所有的人,才是这方白玉生瑕的祸首。当所有锡器都擦得一干二净,饭桌抹得雪白放光,一切不顺眼的东西都搬到窟窿或角落里去以后,黛亚娜便穿上漂亮衣裙,戴上干净围裙,缠上高高的、光彩夺目的马德拉斯布头巾,让所有到处乱窜的小黑奴滚出厨房,因为她想保持住厨房的清洁。说实话,这些周期性的时刻,往往给全家人造成很大不便,因为黛亚娜那时节会染上一种毛病,对擦干净了的锡器格外喜爱起来,执意不准在任何场合使用,至少在“大扫除”期间的热情尚未消退之前不能使用。
不出几天,奥菲丽亚小姐对家中各个部门进行了彻底改革,呈现出井然有序的气象。然而,她在这些部门所付出的一番苦心,若没有奴仆的合作,就像西西弗[79]和丹奈斯诸女[80]的苦役一样,将全部付诸东流。有一天,她无计可施,向圣克莱诉说起来。
“在这个家里,根本没办法奢求件件事情都井井有条!”
“的确没办法。”圣克莱说。
“这样得过且过的管理,这样的浪费,这样的混乱,我从来没见过!”
“我相信你是没有见过。”
“如果你当家主事,是绝不会这么无动于衷的。”
“亲爱的堂姐,索性让你一下子都明白过来吧。我们当东家的也分成两类,一类是压迫者,一类是被压迫者。我们生性善良,不愿意厉色疾言,所以拿定了主意,无论有多少不方便,也在所不惜。如果我们贪图自己方便,在家里养了一帮拖沓、懒散而又没有教养的黑奴,自然,我们就不得不自食这种苦果。我目睹过一些特殊情况,有些人单靠了特别的手腕,不采取严厉措施,就把家中治理得井井有条。可我不是这样的人,因此,早就下定决心听其自然。我不忍心用鞭子处罚这些可怜鬼,把他们剁成肉酱。这他们心中有数。自然,他们也就明白,大权揽在了他们自己手里。”
“可是,没有时间观念,没有秩序,东西都没有固定位置,就这么得过且过地发展下去,可怎么得了!”
“亲爱的佛蒙特来的堂姐,你们那些北极的同乡,对时间价值的看法,也太离谱了!一个人不知怎么打发的时间,要是多出一倍的话,那么,时间对他到底还有什么用处?至于说到条理和秩序,倘若除了躺在沙发上看报之外而无所事事,早饭和晚饭早一个钟头或晚一个钟头吃就都没有多大妨碍。再说,黛亚娜给我们做的也是第一流的饭菜,汤、青菜炖肉、烤鸡、甜点心,还有冰淇淋等,应有尽有,而这都是在厨房的混乱之中,黑灯瞎火做出来的。依我看,她的管理方法真是了不起。不过,上帝保佑我们!要是我们下到厨房,看到他们抽烟,到处乱蹲,看到他们准备饭菜时慌手忙脚的样子,我们就吃不下多少饭了。好堂姐,你就免了,别管这种事吧。这比天主教的苦行赎罪有过之而无不及,绝不会有什么益处,而只能惹你生气,叫黛亚娜手足无措。由她去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可是,圣克莱,你并不了解我所发现的情况。”
“是吗?难道我不了解擀面杖放在床底下,肉豆蔻磨子跟烟叶一块放在她口袋里,有六十五只糖碗,全家各个洞洞里都放着一只,她今天用餐巾明天用一块衬裙洗盘子?可结果是她能做出香喷喷的饭菜,煮出一流的咖啡来。你应该用她的功绩,像衡量勇士和政治家那样来衡量她。”
“然而,这么浪费,开销又这么大!”
“噢,那好!把能锁起来的东西都锁起来好了,你带着钥匙。然后一点一点地发给他们,其他琐碎的事一概不问,可这并不是最好的办法。”
“这正是我不放心的地方,圣克莱。严格来说,我总觉得这些仆人不诚实。你能肯定他们都靠得住?”
望着奥菲丽亚小姐发问时,脸上流露出的严肃而又焦虑的神情,圣克莱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
“哦,堂姐,这真是妙不可言——诚实!居然还这样指望他们!诚实!咳,他们当然不诚实。他们为什么要诚实呢?到底什么东西才能使他们诚实呢?”
“那你为什么不训诫他们?”
“训诫!哦,无稽之谈!照你说我该怎样训诫?我不像个训诫人的人!至于玛丽,如果我让她来管理,她肯定会精神头十足,把整个庄园的黑奴都给折磨死,可她也无法去掉他们的欺诈心理。”
“就没有诚实的了吗?”
“嗯,偶尔也有个把,造物主把他们塑造得那样纯朴,那样厚道,那样忠实。这种顽强的品性,连最邪恶的势力也无法摧毁它。不过你看,一个黑孩子打从在妈妈怀里吃奶的时候起,眼里看清,心里也感觉到,除了欺骗之外,别无出路。跟自己的父母和主母,以及在一起玩耍的少爷和小姐相处,也只有欺骗一途。狡猾和欺骗成了不可或缺的必然习惯。指望他出息成别的样子,是不公道的,他也该因此受到惩罚。至于说到诚实,黑奴处在半童稚的依赖别人的地位上,绝不可使他们认识到财产的权利,或者懂得,东家所有的东西,并不是他自己的,尽管他们能把这些东西弄到手。依我看来,我不知道他们怎样才能做到诚实。像汤姆这样的人,简直是个道德上的奇迹!”
“那他们的灵魂会落个什么下场呢?”奥菲丽亚小姐问。
“这可就不关我的事了,”圣克莱说,“我说的是今生今世的事情。事实上,人人都明白,我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今生今世已经把黑种人通通赶到魔鬼那边去了,至于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上会怎么样,就顾不得许多了。”
“真是可怕极了!”奥菲丽亚小姐说,“你们难道不替自己感到羞耻?”
“像我这样的人却不以为然。说到底,跟我们一样的人还多着哩,”圣克莱说,“就跟在大路上跟着走的人差不多。睁眼看看全世界的高贵者和低贱者,情况还不是一个样:为了上层阶级的利益,下层阶级的机体、灵魂和精神,都给耗尽榨干。英国如此,其他地方也复如此。然而,所有的基督徒之所以对此表示震惊,只是因为我们的做法与他们稍有不同而已。”
“在佛蒙特州,情况可不是这样。”
“哦,在新英格兰,以及在各个自由州里,你们的情况比我们好一些。这我承认。不过,这会儿打铃了,所以,堂姐,把我们的地域性偏见暂时放到一边,先出去吃饭吧。”
那天傍晚时分,奥菲丽亚小姐正在厨房里。几个黑孩子大嚷起来:
“天哪,普露来啦,像从前那样,老是嘟嘟囔囔的。”
这时,一个瘦骨嶙峋的高个子黑女人走进厨房,头上顶着一篮子甜面包和热面包卷。
“哟,普露,你来啦。”黛亚娜说。
普露脸上露出特别阴郁的神色,说话声音沉闷而烦躁。她放下篮子,蹲下来把肘弯支在膝头上,说:
“天哪!我怎么还不死呀!”
“你为什么想死?”奥菲丽亚小姐问。
“那就不受罪啦。”那女人生硬地说,眼睛依然盯在地上。
“你干吗喝得醉醺醺的,自找苦吃呢?”一个整洁的二代混血女仆琴恩问,耳朵上摇晃着一副珊瑚耳坠。
那女人愠怒无礼地瞥了她一眼。
“总有一天,也许你也会落到这一步的。我巴不得看到你有这一天。到那时,你也会跟我一样,喝上几口,忘掉痛苦。”
“得啦,普露,”黛亚娜说,“咱们瞧瞧你的甜面包吧。这位小姐给你钱。”
奥菲丽亚小姐拿出两三打面包。
“那个架子上面的破罐子里还有几张面包票,”黛亚娜说,“喂,杰克,爬上去拿下来。”
“面包票?做什么用的?”奥菲丽亚小姐问。
“我们从她东家那里买面包票,她再给我们送面包来换面包票。”
“我回到家,他们就点我的钱和面包票,看看我有没有找对零钱,要是我找不对,会揍死我的。”
“这你活该,”那个服饰整齐的女仆说,“谁叫你拿他们的钱灌黄汤来着?她就是这么个样子,小姐。”
“可我愿意这样——我活不成——借酒浇愁呗!”
“偷东家的钱喝酒,把自己糟蹋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奥菲丽亚小姐说,“这就是你的罪过。你也太愚蠢了。”
“很可能是这样,小姐。可是,我还要喝,是啊,还要喝。老天哪,我巴不得死了才好,是啊,但愿我死了。这样,就一了百了了!”说着,老妇人那僵硬的身躯慢慢腾腾站了起来,把篮子重新顶在脑袋上。临走,又瞥了一眼那个仍然在摇晃耳坠的第二代混血女仆。
“你摇头晃脑的,戴着耳坠就觉得挺漂亮,连谁都不放在眼里了。好哇,那不要紧。你将来也会跟我一样,也会变成受尽折磨的可怜老太婆的。但愿老天会让你看到这么一天。那时候,看你会不会喝呀、喝呀,喝得打进地狱里。那你也活该。呸!”老妇人恶狠狠大叫一声,走了出去。
“老不死的讨厌畜生!”正在厨房给东家准备刮脸水的阿道尔夫说,“要叫我是她东家,揍得她更狠。”
“你千万别那么干,”黛亚娜说,“瞧瞧她的脊梁被打得那副惨相,连件衣服都穿不上了。”
“叫我看,这样下三滥的人,就不该叫她到大户人家来。”琴恩小姐说,“你认为怎样,圣克莱先生?”她问阿道尔夫,同时卖弄风情地摇晃着脑袋。
我们必须交代一笔,阿道尔夫除了盗用他东家的东西之外,还习惯使用东家的姓氏和住址。在新奥尔良黑人圈子里,他出头露面时的头衔,就是“圣克莱先生”。
“我当然同意你的看法,伯努瓦小姐。”阿道尔夫说。
伯努瓦是玛丽·圣克莱娘家姓氏,琴恩则是她的一个仆人。
“伯努瓦小姐,恕我冒昧问一声,这副耳坠是不是明天晚上参加舞会戴的?可真让人着迷!”
“喏,圣克莱先生,我真不晓得,你们男人会放肆到什么地步!”琴恩说着,又摇晃了一下漂亮的小脑袋,让那副耳坠重又闪烁明灭起来,“要是你再不断盘问我,明天一晚上我就不跟你跳舞了。”
“哦,你不会那么无情无义的!我倒很想知道,你是不是会穿上那套粉红的薄纱衣裙。”阿道尔夫说。
“你们说什么来着?”罗莎问。她是个聪明活泼的第二代混血小姑娘,说话时,刚从楼上蹦蹦跳跳走下来。
“喏,在说圣克莱先生有些放肆来着!”
“以我的名誉担保,”阿道尔夫说,“这件事由罗莎小姐公断好了。”
“他总是鲁莽得很,这我清楚,”罗莎跷起一只纤足平衡着身子,说,一面恶狠狠地望着阿道尔夫,“他总是气得我什么似的。”
“哦,小姐们,小姐们,你们两个可真叫我伤心得厉害,”阿道尔夫说,“不定哪天早上,你们会发现我死在床上。这你们可要负责任喽。”
“听听这个可怕的家伙说的话!”两位小姐无所顾忌地笑着说。
“得、得,都给我滚开,你们!我不能让你们挤在厨房里,”黛亚娜说,“胡闹一气,碍手碍脚的。”
“黛亚娜大婶,因为不能参加舞会生了气啦?”罗莎说。
“你们那些淡肤色的舞会[81],我才不参加哪,”黛亚娜说,“装模作样冒充白人。可你们到底跟我一样,是黑人呀!”
“黛亚娜大婶天天都搽头油,让头发直挺挺的,想梳直了哩。”琴恩说。
“可到了还是鬈发呀。”琴恩不怀好意,把青丝般的长发抖落下来,说。
“喏,在上帝眼里,鬈发也好,直发也罢,啥时候不都是一样的吗?”黛亚娜说,“我倒想叫小姐来评评理,是你们这一对值钱,还是我这样的一个人值钱。都给我滚出去,你这两个贱货,不许你们待在我身边!”
这时,有两层原因打断了这场谈话。一则,圣克莱的声音从楼梯顶上传来,问阿道尔夫去厨房端剃须水,是不是想在那里待一宿。再则,奥菲丽亚小姐从饭厅出来,说:
“琴恩和罗莎,你们为什么在这里浪费时间?进去烫你们那几件薄纱衣服吧。”
同烤面包的老妇人谈话期间,我们的朋友汤姆一直待在厨房里,后来跟随老妇人走到大街上。他望见她一边继续赶路,一边偶尔低低呻吟一声。终于,她把篮子放在一个门口台阶上,动手整理起围在肩上的褪了色的旧披肩来。
“我替你拿着篮子,送你一段路吧。”汤姆说,心中不无怜悯之情。
“干吗你拿?”女人说,“我什么忙都不需要帮。”
“你好像有病,或者有什么心事什么的。”汤姆说。
“我没病。”女人说话简慢。
“我想,”汤姆恳切地望着她,说,“我想能说服你把酒戒了。难道你不明白,喝起酒来你就毁了,身体和灵魂都毁了?”
“我明白自己会被打进地狱里去,”女人阴郁地说,“你用不着跟我说这个。我坏——我作孽——我会给打进地狱。哦,天哪!我恨不得这就进地狱才好哩!”
说这番可怕的话时,女人神情阴郁沉闷,急切而又认真,汤姆听了不由战栗起来。
“哦,愿上帝怜悯你!苦命的人。你听说过耶稣基督吗?”
“耶稣基督——他是谁?”
“哦,他就是主啊!”汤姆说。
“记得人们说过主啊、审判哪,还有地狱什么的。这我听说过。”
“或是,难道就没有什么人给你说过,我主基督热爱我们这些有罪过的可怜人,是为我们死去的吗?”
“这我可都没听说过,”女人说,“打我老头子死,就压根儿没人爱过我。”
“你在哪儿长大的?”汤姆问。
“在北边肯塔基。有个白人养活着我,让我生孩子供应市场,孩子们稍一长大,就把他们卖了。末了,那个白人又把我卖给一个倒卖黑奴的人,我老爷就是从他那里把我买下来的。”
“你是怎么染上喝酒这个坏习惯的?”
“不喝心里难过呀。我被卖到这边儿后,又生了一个孩子,心里满以为,这下可以把孩子养大了,因为老爷不倒卖黑奴。那小东西长得很漂亮!开头,太太好像也很喜欢那孩子,他从来不哭一声,胖胖的,招人爱。可是太太后来生了病,由我来伺候。这样,我也染上了热病,奶一下子全断了。孩子眼看着瘦得皮包骨头,可太太不愿意给孩子买牛奶。我断了奶告诉了她,可她不听,说她知道别人吃什么,我就可以喂孩子什么。孩子越来越瘦了,一天到晚一个劲儿地哭哇、哭哇、哭的,只剩下了皮跟骨头。太太生了气,说孩子性子拗,说还不如死了好。她夜里不让我跟孩子睡,说孩子吵得我睡不着觉,什么活也干不了了。她让我在她屋里睡,我不得不把孩子放到阁楼上去。有一天夜里,孩子就活活哭死了,这是真的。于是我就喝起酒来,肚里有了酒,耳朵里就听不见孩子哭的声音!是这么着。我不喝不行了!就是打到地狱里去,也得喝!老爷说我以后得进地狱,可我跟他说,我现在已经进了地狱啦!”
“哦,可怜的老妇人!”汤姆说,“难道就没有什么人跟你说过,我主耶稣热爱你,是为你而死的?他们就没有告诉你,他能保佑你,最后进入天堂安息?”
“我还像个进天堂的人?”女人说,“天堂不是白人去的地方吗?你想他们会让我进去吗?我倒愿意下地狱,离得老爷太太远一点的好,真的。”她说着,又像往常那样呻吟一声,顶起篮子,闷闷不乐地走了。
汤姆转过身来,忧心忡忡地朝回走去。在院子里,他遇见了小伊娃。她头戴一顶喇叭花冠,两眼炯炯放光,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哦,汤姆叔叔!你原来在这儿哪。我找到了你,真高兴。爸爸叫你把小马套好,带我坐着那辆崭新的小马车去玩玩,”她说着一把抓住汤姆的手,“可你怎么啦,汤姆?你看上去耷拉着脸。”
“我心里难过,伊娃小姐,”汤姆忧伤地说,“不过我这就去给你套马。”
“可是你一定得告诉我,汤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刚才望见你跟爱发脾气的老普露说话来着。”
汤姆把那老妇人的遭遇向伊娃讲述了一遍,言辞简明而真挚。伊娃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大呼小叫,大惊小怪,或者哭哭啼啼。她的面颊泛起了苍白,一片深沉而真诚的阴影,爬上她的双眸。她把两手放在心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