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自由人的防卫
- 世界文学名著(全套50册)
- (苏)高尔基等
- 13070字
- 2022-07-26 16:49:20
午后的时光将尽,在教友派那家里,轻轻掀起了一阵忙乱。蕾切尔·哈利德静悄悄地走来走去,从家里储藏的物品当中,挑选出可以把体积压缩到最小限度的日用必需品,以备今夜出发的逃亡者之用。午后的阴影,向东方拉长,一轮红彤彤的太阳,若有所思地挂在地平线上,黄色的光线静静地照进一间小卧室。里面,坐着乔治·哈利斯和他的妻子。他膝头揽着孩子,手里握着妻子的手。两人神情肃然,似乎陷入了沉思,脸颊上残留着泪痕。
“是啊,伊丽莎,”乔治说,“我明白你说得都对。你是个好姑娘,比我强得多。我一定按照你的说法去办,使自己的行动称得上一个自由的人,努力地去感基督徒之所感。上帝明察,过去就是处在逆境当中,我的用意也是学好,拼命地学好。现在,我要忘记过去的一切,丢掉一切恩恩怨怨,阅读《圣经》,学着做一个善良的人。”
“等我们到了加拿大,”伊丽莎说,“我能帮助你。我做衣服拿手,精洗细烫也在行,我们总可找点活路,维持生活。”
“是啊,伊丽莎,只要你我跟孩子厮守在一起,就能活下去。哦,伊丽莎,只要一个人觉得他的妻子跟孩子还是属于他的,那该有多么幸福!可是,这些人体会不到这一点。我见到有些人跟老婆孩子在一起过日子,可还是为别的什么事,揪心烦恼,我心里常常觉得奇怪。是啊,我们虽然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可我仍然觉得富有和充实。我仿佛觉得对于上帝几乎别无他求了。是的,虽然我天天辛辛苦苦干活,干到了二十五年,手上一文不名,头上没有片瓦,也没有一寸堪称自己的土地,然而,只要他们不插手我的事,我就心满意足,感谢他们。我一定要干活,挣了钱捎给你和孩子。说到我的老东家,我付给他的钱,已经超过了他在我身上所花钱的五倍还要多,我什么情都不欠他。”
“可是,我们这会儿还没有脱离危险哪,”伊丽莎说,“我们还没有到加拿大哩!”
“这倒是真的,”乔治说,“可是,在我看来,我好像已经闻到了那里的自由空气,使我坚强起来了。”
就在这一刻,外边房间里传来诚恳交谈的声音,接着门上啪嗒响了一声。伊丽莎一跃而起,前去开门。
西米恩·哈利德出现在门口,跟他在一起的是一个教友派兄弟。西米恩向他们做了介绍,说那人名叫菲尼阿斯·弗莱彻。菲尼阿斯身材瘦长,满头红发,脸上的表情敏锐而又狡黠。他与西米恩·哈利德不同,没有那种温和安详、超脱凡世的神色,相反,从外表看来,特别机警干练,而且,颇以自己的谙练和警觉而自豪。这些特征,与那顶宽边礼帽和他刻板的谈吐放在一起,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我们的朋友菲尼阿斯发现了一件与你和你同伴们有重大关系的事情,乔治,”西米恩说,“你最好听他讲一讲。”
“我是发现了一件事情,”菲尼阿斯说,“这表明,一个人在什么地方睡觉时,总是竖起一只耳朵,是有好处的,我一向都这么说。昨天夜里,我在大道那头的一个孤零零的客栈里过夜。你还记得那地方吧,西米恩,就是去年我们向一个戴着大耳环的胖女人兜售苹果的地方。是啊,我当时赶车赶得很累,吃过晚饭,我就伸开四肢,躺在了屋角的一堆袋子上面,顺手拽过一张牛皮盖上,等着店主安排好床铺。也真不该,我一下子便呼呼大睡起来。”
“竖起一只耳朵睡的,菲尼阿斯?”西米恩不急不躁地问。
“没有,连耳朵还有什么的,都睡着了,睡了有一两个钟头,因为我身子累坏了。可是,后来我稍稍清醒了一点,看到屋子里有些人,正围着一张桌子坐着,一边喝酒一边说话。我当时心里想,先别怎么动弹,看看他们正在干什么再说,特别是因为我听到他们提到教友会的什么事。‘没错,’其中一个说,‘他们是往北跑到教友村落里去了,毫无疑问。’那人说。于是我竖起了两只耳朵,只听到他们在谈论你们这伙人。我就这样躺着,听见了他们说出的全部计划。他们说,这个年轻人要送回肯塔基州他东家那里去,他东家要拿他杀鸡给猴看,好让所有的黑奴再也不敢逃跑。还说,他老婆,要由两个人带到南边新奥尔良去卖掉,钱归两人所有。他们核算了一下,卖掉她可以拿到一千六百到一千八百块钱。他们说,这孩子要给送到买下他的奴贩黑利那里。余下的就是小伙子吉姆跟他娘了,也要给送回肯塔基州他们东家那里去。他们说,在前面不远的镇上,有两个警察愿意帮助他们,把母子俩捉拿归案。这年轻女人要交由法官审判,其中一个五短身材的油腔滑调的家伙,要在法庭上起誓,说她是他自己的财产,由法官判给他,再带到南边去。对于我们今夜的行踪,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肯定会追赶我们。他们一共有六到八个人。现在,该怎么办呢?”
一席话,说得大伙儿呆呆站在那里,姿态各有不同,真值得丹青妙手描摹一番。蕾切尔·哈利德刚从烤着的一炉饼干活里腾出手来,听听消息,只见她高举着沾满面粉的双手,脸上露出极为关切的神色。西米恩似乎陷入了深思,而伊丽莎则一把搂住丈夫,抬起头来望着他。乔治紧握起拳头,眼睛里喷射着火焰,那神情与任何别的人都毫无二致,如果这个人的妻子要给拿去拍卖,儿子要送给一个奴贩,而这又是在一个基督教国家法律庇护下进行的话。
“我们这可怎么办,乔治?”伊丽莎有气无力地问。
“我知道我怎么办。”乔治说着,迈步走进小屋,检查起手枪来。
“咳,咳,”菲尼阿斯朝西米恩点头示意,说,“你明白,西米恩,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我明白,”西米恩叹着气说,“但愿事情别到那一步。”
“我不想由于我或者为了我,牵累你们哪一个人,”乔治说,“如果你们愿意把车借给我,给我指指路,我想一个人赶到下一站。吉姆力气大得很,勇猛得不怕死,不怕陷入绝境,我也跟他一样。”
“哦,朋友,”菲尼阿斯说,“不管怎样,你需要一个赶车的。你怎么跟他们打都成,这随你的便,你明白。可是这条路我略微熟悉一些,而你不熟悉呀。”
“可是,我不想连累你。”乔治说。
“连累,”菲尼阿斯面露奇特而机敏的神色,说,“你快要连累我的时候,请告诉我好了。”
“菲尼阿斯人长得聪明,办事也有一套,”西米恩说,“你听他的决断,乔治,保管没错。再说,”他一只手亲切地搭在乔治肩膀上,指指手枪,又补充道,“可不能轻易开枪啊,年轻人都是火性子。”
“我什么人都不会开枪的,”乔治说,“只求这个国家别管我的事,让我平平安安地离开。不过,”他停顿了一下,眉宇间阴云密布,面部抽搐抖动,“就是在那个新奥尔良市场上,我的一个姐姐给拍卖了。我明白卖她们是干什么去的。既然上帝赐给了我一双结实胳膊,来保卫我妻子,难道我还能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她带走卖掉吗?不能,愿上帝保佑我!我要战斗到最后一息,也不能叫他们捉我的妻子和孩子。这你们能怪罪我吗?”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也不能怪罪你,乔治。有血有肉的人都只能这么干。”西米恩说,“愿上帝降灾于这个罪恶的世界,愿上帝降灾于作孽的人们!”
“就是换了你处在我的位置,先生,也要这么办的吧?”
“但愿我不会受到这种考验,”西米恩说,“我的自由经不住啊!”
“我觉得,处在这种情况下,我的血肉倒是蛮结实的,”菲尼阿斯伸出两只风车翅翼般的胳膊,说,“我说话算数,乔治朋友,要是你有什么要报仇的家伙,我不把他给你抓来才怪哩!”
“要是人抵抗邪恶是应该的话,”西米恩说,“那么,乔治现在完全有这种自由去抵抗。然而,我们人民的那些领袖们,却教给我们一种更完美的法子。因为,他们说,人的愤怒并不能代上帝施行正义,而是人的堕落意愿恰恰与正义相悖,除非上帝赐予,否则谁也得不到它。我们祈求上帝,不要让我们受到这种诱惑吧。”
“我但愿如此,”菲尼阿斯说,“可要是我们受到诱惑太大,那就叫他们小心点,没有别的法子。”
“这很明显,说明你不是天生的教友会会友,”西米恩微笑着说,“你的本性还牢固地占据着你哩。”
实话实说,菲尼阿斯原来是个腿粗拳头大的健壮的山里人,论起打猎,凶猛异常,弹不虚发。后来,拜倒在一个漂亮的教友会女会友的石榴裙下,受到了她的魅力的感化,才迁移到邻近这边来,加入了教友会。虽然他是个诚实、认真,办事颇有效率的会友,为人没有瑕疵可以挑剔,然而,精神修养较高的会友却能看出,他在性情磨砺上尚极其缺乏兴趣。
“菲尼阿斯会友做事一向十分任性,”蕾切尔·哈利德微笑着说,“不过,他不管怎么说,心地十分正派。”
“好啦,”乔治说,“我们还是抓紧逃命,不是更好吗?”
“我是今天早上四点钟起床的,一路全速赶到这里,要是他们按照计划的时间动身,也赶在他们前头足有两三个钟头。不管说啥,天黑以前动身,不太安全。因为前面几个村子里有些坏人,要是他们看见咱们的车子,也许会跟我们捣乱,那就比等到天黑还误事。我看,两个钟头以后动身就没危险了。我再去跟迈克尔·克罗斯打个招呼,叫他骑着那匹小快马殿后,在路上认真警戒,如果有伙人跟上来,就叫他给我们报个信。他养的那匹马,能很快赶上别的马,要是有什么危险,他可以朝前鸣枪,让我们心里有数。我这会儿出去一下,叫吉姆跟那老太婆准备停当,然后再去套马。我们动身的时间很好,不等他们追上,我们就很有可能到了下一站。所以,要鼓起勇气来,乔治朋友。我跟你们的人死里逃生,这不是头一回了。”菲尼阿斯说完后,关上了门。
“菲尼阿斯很机灵,”西米恩说,“他替你办事一定呱呱叫,乔治。”
“我心里难过的,”乔治说,“只是让你担了风险。”
“乔治朋友,求你快别这么说了。这是我们良心上必须做的事,我们只能这么做。喏,妈妈,”他转身对蕾切尔说,“快给这些朋友准备饭,总不能叫他们饿着肚子上路呀。”
蕾切尔和孩子们当下忙碌起来,烙玉米饼,煎火腿,炖鸡,还急匆匆地照应着晚饭上零七八碎的事情。一边厢,乔治和妻子在他们的小卧室里,相拥而坐,像几个钟头之后,就要永远各奔东西的一对夫妻那样,相互低诉着衷肠。
“伊丽莎,”乔治说,“那些有朋友、有房产、有土地、有钱花,以及什么都有的人,不可能像我们这样相爱,虽然我们除了彼此之外,一无所有,在我认识你以前,伊丽莎,除了我那可怜的肠断心碎的母亲和姐姐以外,没有一个人爱过我。那天上午,我亲眼见到苦命的艾米莉给奴贩带走。她走到我沉睡的旮旯里说:‘可怜的乔治,你最后一个亲人也要去了。你将来会落个什么样呢,苦命的弟弟?’我一下子爬起来,搂住她的脖子,哭哭啼啼,抽抽咽咽,她也悲声大哭起来。在漫长的十个年头里,她那些话就是我听到的最后的好言好语了。在遇到你以前,我的心都枯萎了,简直像死灰一样,冰冷冰冷。可是,你对我的爱,哎,简直就是让人死而复生!从那以后,我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现在,伊丽莎,我要流尽最后一滴血,决不让他们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有谁胆敢抢走你,那他必须先踏着我的尸体走过去才行。”
“哦,上帝,发发慈悲吧!”伊丽莎抽抽咽咽地说,“我们唯一的要求是,愿上帝保佑我们逃出这个国家。”
“难道上帝站在他们一边?”乔治与其说是对妻子讲话,不如说是在倾吐自己愤懑的想法,“上帝难道看不见他们所干的勾当吗?难道是上帝让诸如此类事情发生的吗?他们对我们说,《圣经》站在他们那边,毫无疑义,连全部权力都在他们那边。他们富有、健康而快乐,是教会的教徒,祈求着进入天堂。他们在人世间活得那么悠闲自在,为所欲为。而那些忠厚虔诚的可怜基督徒,那些跟他们一样甚至于比他们更善良的基督徒,却躺在他们脚下的泥淖之中。他们买卖他们,把他们的心、血、眼泪和呻吟,当成交换的商品——而上帝却竟然对他们放任不管。”
“乔治朋友,”西米恩从厨房里说,“你听听这首诗篇,也许对你有点好处。”
乔治把座位拉到门口附近,伊丽莎擦干了眼泪,也走上前来聆听。于是,西米恩念道:
“至于我,我的脚几乎失闪,我的脚险些滑跌。我见恶人和狂傲人享平安,就心怀不平……他们不像别人受苦,也不像别人遭灾,所以骄傲如链子戴在他们项上,强暴像衣裳遮住他们的身体。他们的眼睛因体胖而凸出,他们所得的过于心里所想的。他们讥笑人,凭恶意说欺压人的话,他们说话自高……所以上帝的子民归到这里,喝尽了满杯的苦水。他们说,上帝怎能晓得?至高者岂有知识呢?[71]”
“乔治,你不是也有这种感受吗?”
“的确是这样,”乔治说,“简直就像我自己写的一样。”
“那么,请再往下听,”西米恩说,“‘我思索怎能明白这事,眼看实系为难,等我进了上帝的圣所,思想他们的结局,你实在把他们安在滑地,使他们掉进了沉沦之中……人睡醒了怎样看梦,主啊,你醒了也必照样轻看他们的影像……然而我常与你同在,你搀着我的右手。你要以你的训言引导我,以后必接我到荣耀里……亲近上帝是与我有益,我以主耶和华为我的避难所。'[72]”
从友善长者嘴里诵读出的这些体现圣洁信赖的诗篇,宛若神圣的音乐,悄悄吹拂着乔治受尽折磨而烦恼的灵魂。长者念完之后,乔治端坐在那里,英俊的面庞上露出了温和驯顺的神色。
“如果今世就是一切,乔治,”西米恩说,“你也许一定会问,上帝在哪儿呢?然而,上帝挑选出来的天国之民,往往是今生最贫苦的人。所以,要信赖上帝,不管在今生受到什么劫难,来世他会补偿你的。”
这番话如果出自锦衣玉食、放荡不羁者之口,只宜于用作告诫处于悲痛境地人们的虔诚的华丽辞藻的话,也许不会产生多大效果。然而,由于是出自一个每日为上帝和人类事业甘冒罚款和监禁风险的人之口,其分量却是沉甸甸的,使这两个孤苦无依的逃亡者,不由觉得一股宁静和力量注入他们心田里。
此刻,蕾切尔和蔼地拉着伊丽莎的手,带领她朝晚饭餐桌走去。他们刚刚落座,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露丝走了进来。
“我进来给孩子送来几双长筒袜,”她说,“一共三双,都是毛线的,很好,也很暖和。你知道,加拿大那边天气很冷。坚强一点,伊丽莎。”她补充道,一面轻快地走到伊丽莎那边,热情地握住她的手,把一块香种子饼塞到小哈利手里。“这种饼我给他带了一包来哩,”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小包,“孩子们嘴里老得吃东西,这你也知道。”
“哦,谢谢你,你真好。”伊丽莎说。
“露丝,来吃晚饭吧。”蕾切尔说。
“我可不能吃饭,我把约翰跟小宝宝留家里了,再说炉子里还烤着饼干。我一会儿也不能耽误,要不约翰就把饼干烤煳,把罐子里的白糖都给小宝宝吃啦。他办事就这个样子。”矮小的教友派女信徒高声笑着说,“所以,再见,伊丽莎,再见啦,乔治。愿上帝保佑你们一路平安。”说着,露丝一阵轻盈的碎步,走出了餐厅。
晚饭后不一会儿,一辆大篷车在门口停了下来。星光灿烂,夜色如洗。菲尼阿斯从座位上轻捷地跳下来,安排乘客。乔治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挽着妻子,从门里出来。他步履坚定有力,脸上安详坚毅。西米恩和蕾切尔也跟着他们出来。
“你们都下来一会儿,”菲尼阿斯冲车上的人说,“我把后面整理一下,好让女人跟孩子坐。”
“这里有两张牛皮,”蕾切尔说,“把座位弄得尽量舒服一些,坐一通宵车也够累的。”
吉姆先下了车,然后小心翼翼地帮他老母亲下车。她紧扶着吉姆的胳膊,忐忑不安地东张西望,仿佛追兵随时都能来到似的。
“吉姆,你们几把手枪都准备好了吗?”乔治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准备好啦,你放心。”吉姆说。
“他们赶上来的时候,你当然明白该怎么办吧?”
“那还用问,”吉姆说着,敞开宽阔的胸脯,深吸了一口气,“难道我还让他们把我母亲抢走?”
他们简短地说着话时,伊丽莎同她好心的朋友蕾切尔道了别,由西米恩搀着上了车。她跟孩子爬到车的后面,坐在牛皮上。老妇人是第二个给搀上车的,也落了座,接着乔治和吉姆坐在她们前面的一块粗糙木板座位上。菲尼阿斯是从前边上的车。
“再见了,朋友们。”西米恩在车外面说。
“上帝保佑你们。”车里人齐声回答。
于是,马车启动,辚辚地沿着霜冻路面颠颠簸簸,迤逦而行。
路面高低不平,车轮轧轧作响,车上的人都没有机会交谈。只听得车子咕咕隆隆,穿过一片片黝黑的无际森林和辽阔阴沉的平原,忽而上山,忽而下坡。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过去了,车子依然摇晃着,行行复行行。不一会儿,小哈利进入了梦乡,沉重地躺在妈妈膝头。可怜的失魂落魄的老妇人,终于忘记了恐惧,甚至伊丽莎也随着夜色消退,觉得心里一切的焦虑,也不足以让她继续睁着眼睛了。总的说来,菲尼阿斯在这伙人中间最为生气勃勃。在漫漫行程中,他一面赶车,一面用口哨吹着一些不符合教友会精神的曲子,来消磨时间。
大约三点钟光景,乔治听见从他们后面远远传来一阵疾速而坚定的嘚嘚马蹄声。他用胳膊肘捣了捣菲尼阿斯。菲尼阿斯勒住了马,侧耳听了听。
“想必是迈克尔,”他说,“我能听出他的马蹄声音来。”说着,他站起身,焦急地探着脑袋朝大道后方望去。
远方,一座小山头上,依稀勾勒出一个骑马火速飞奔而来的人影。
“喏,可不是他嘛,一点不错!”菲尼阿斯说。不知怎么一来,乔治和吉姆纵身一跃,飞出马车。三个人都默默不语站在车旁,脸扭到信使来的方向等待着。信使一路马奔而来,忽而跃入谷底,他们看不到他,却能听见那疾速而清晰的嘚嘚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终于望到他出现在一个高地顶端,彼此可以喊话了。
“对,是迈克尔,”菲尼阿斯说着提高了声音,“喂,在这儿,迈克尔!”
“菲尼阿斯!是你吗?”
“是我。有什么消息——他们追上来啦?”
“就在后面,他们一共有八到十个人。他们全都灌了白兰地,醉醺醺的,还喷着唾沫星子,开口骂娘,简直像一群狼。”
他说话的刹那间,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了一阵依稀可辨的朝他们奔来的马蹄声。
“上车,你们——快,伙计们,上车,”菲尼阿斯说,“要是你们非打不可的话,等我送你们一程再说不迟。”说时迟,那时快,两人随即纵身跃入车内,菲尼阿斯狠劲抽了一鞭,马飞跑起来,迈克尔紧紧跟随在后面。马车咕隆隆作响,跳跃着,飞也似的滑过霜冻的路面。然而,后面骑马追赶的人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可辨。两个女人听到了动静,心急如焚,探出头来眺望,只见后面远处的小山头上,隐隐约约现出了一群人影,映衬着凌晨破晓时分霞光四射的天空。追兵又翻过一个山头之后,显而易见,已经瞥见了他们的马车。马车用白布罩起的车顶篷,离得很远就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于是随风传来一阵欢庆胜利的粗野的大吼声。伊丽莎一阵厌恶,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老妇人呻吟着祈祷起来,乔治和吉姆绝望地一下握住手枪。追赶的人离他们越来越近,马车猛地一个急转弯,把人们带到一个陡峭的悬崖的峭壁底下。悬崖在一个孤零零的山脊或山梁上,巍然屹立,高耸入云,周围一大片空地,光滑平坦,毫无遮拦。那孑然而立的奇峰,黑魆魆、阴沉沉,挺然耸立在晨曦初露的天空中,看来是个掩蔽藏身的好地方。菲尼阿斯对这地方了如指掌,从他以打猎为生的岁月起,就熟悉了这个地方。他之所以快马加鞭地赶车,就是为了占据这一地形。
“嗨,到啦,”他猛然勒住马,从座位上跳下来,说,“出来吧,快下车,大伙儿都下车,随我到岩石后面去。迈克尔,把你的马套在车上,赶到阿马里亚家去,叫他跟他的伙计们,来跟这帮家伙讨个公道。”
一转眼,大伙儿都下了车。
“来,”菲尼阿斯说着,抱起了哈利,“你们俩每人照应一个女人。现在跑吧,使劲跑吧!”
其实根本不用催促。说时迟,那时快,一伙人转眼跨过篱笆,全速朝山上跑去。同时,迈克尔也滚身下马,把缰绳拴在马车上疾速赶走了马车。
“上来。”菲尼阿斯说。这时,大伙已经爬到山上,在星光和晨曦的交互辉映下,找到了一条崎岖但又清晰可辨的山路痕迹。“这是以往我们打猎常来的地方。上来吧!”
菲尼阿斯走在前面带路。他怀里抱着孩子,腾挪跳跃,简直如山羊一般。吉姆背着哆哆嗦嗦的老母亲,跟在后面。殿后的是乔治和伊丽莎。骑马的一群追兵赶到篱笆前面,嘴里又叫又骂,下了马打算跟上他们。被追的一伙人,爬了不一会儿,就到了一道山梁的顶端。从那里起,山路成了一条羊肠小道,每次只能过去一个人。后来,又突然来到一个一码宽的裂缝或罅隙边缘,对面是一堆与山梁截然分开的石峰,巍然挺立,足有三十英尺高,四周陡峭嶙峋,宛如城堡。菲尼阿斯轻而易举跳了过去,把孩子放在一块光滑平坦、长满鲜嫩白色苔藓的大石板上。
“你们跳过来吧,”他高声叫道,“现在,要想活命,就跳一回吧!”他在人们一个接着一个跳过裂缝时,说。这边,几块松动的石头形成了某种掩体,挡住了下面人们的视线,观察不到他们所在的位置。
“好啦,我们就在这儿吧,”菲尼阿斯一边说,一边从石头掩体上面偷偷望着那些攻击者。只见他们正闹闹哄哄,在石峰下向上爬着。“要是有能耐,就让他们来抓我们好了。不论谁想到这儿来,就得在两块大石头间,一个接一个地上来,那就会碰到你们的手枪眼上了。明白吗,小伙子们?”“这我心里还能没数?”乔治说,“不过,既然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就叫我们承担全部风险,来跟他们较量一番吧。”
“你愿意较量,这随你的便,乔治,”菲尼阿斯嘴里嚼着白株花叶子,说,“不过,我看我可以享受观战的乐趣吧。你瞧,那些家伙在下边发生了一点争执。他们朝上望着,好像要飞上鸡窝似的母鸡一样。不等他们往上爬,你忠告他们几句,不是更好吗?大大方方告他们说,要是往上爬,就是找死。”
黎明的曙光之中,下面那伙人的面目更加清晰,其中,有我们的老相识汤姆·娄克和马克斯。他们带着两个警察,还有一帮无赖,都是在前边酒馆里两杯白兰地下肚,约着前来捉拿黑奴助兴的。
“我说,娄克,这些黑鬼都藏严实啦!”其中一个说。
“是啊,我眼看着他们就是从这儿上去的。”娄克说,“这儿有条山路,依我看该从这儿追。他们不可能再一下子跳下来,找到他们用不了多长时间。”
“可是,娄克,他们可能从石头后边朝我们开枪呀,”马克斯说,“那就糟糕啦,这你明白。”
“哼!”娄克冷笑一声,说,“总忘不了保你那条小命,马克斯!啥危险都没有!黑鬼们都吓破了胆!”
“我搞不懂干吗不该保命,”马克斯说,“命最值钱,可黑鬼子们有时候拼起来简直不要命。”
就在这当儿,乔治出现在那伙人上方一块大石头顶上。他镇定自若,用清晰洪亮的声音说:
“先生们,你们是谁?在下面想干什么?”
“我们要捉拿一伙逃跑的黑鬼,”汤姆·娄克说,“一个叫乔治·哈利斯,还有伊丽莎·哈利斯,跟他们两人的儿子;还有一个吉姆·塞尔顿跟一个老太婆。我们这里有警察,还有捉拿他们的拘捕证。你听见没有?你不就是乔治·哈利斯吗,是肯塔基州谢尔比郡哈利斯先生的家奴吗?”
“在下正是乔治·哈利斯。原来,肯塔基州的一位哈利斯先生,曾经把我看成他的奴隶,但是,现在我是屹立在上帝自由土地之上的自由人。我宣布,我的妻子和孩子是属于我的。吉姆和他母亲也在这里。我们有自卫的武器,并决心用武器自卫。只要你愿意,就请上来。不过,你们第一个到达我们子弹射程之内的,就是第一个亡命的,然后来一个亡一个,来一双亡一双,一直到最后一个。”
“哦,别,别这样,”一个臃肿的矮个子,一边擤着鼻子,一边往前走着,说:“小伙子,你话说得出格了。你明白,我们是执法警官,法律和权力等都在我们一边。所以,还是乖乖投降,别动武的好。这你心里有数,因为,到头来,你们还是肯定要缴械投降的。”
“你们一边有法律和权力,我心里亮堂得很,”乔治愤然说道,“你们打算把我妻子运到新奥尔良拍卖,把我儿子像牛犊似的赶到奴贩的牛圈里,还打算把吉姆年迈的母亲交到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手里去,他由于无法虐待她儿子,而想鞭笞虐待这位老妇人。你们打算把我和吉姆交回去,让那些你们称之为老爷的家伙们,把我们踏在脚下,压榨、鞭打、折磨我们。而你们的法律将证明你们行动的合理——殊不知,这更给你们和你们的法律蒙上一层耻辱!不过,你们现在并没有抓到我们,我们更不承认你们的法律,不承认你们的国家。我们站在上帝的晴空下,是自由的人,跟你们毫无二致。我们凭伟大的造物主起誓,一定要为自由战斗到死亡。”
乔治发表了自己的独立宣言。他屹立在岩石巅峰,身影更显凸出清晰。一抹晨曦染红了他黝黑的脸膛,刻骨铭心的义愤和绝望,燃烧着他黑色的眼睛。他扬手向着苍天,仿佛从人世间呼吁,请求上帝主持公道。
倘若是一个匈牙利青年,正在深山要塞捍卫着亡命者,从奥地利逃到美国去,那么,这一定是崇高的英雄主义壮举。然而现在是一个非洲裔青年正在捍卫亡命者从美国逃到加拿大去,受过谆谆教导、具有深切爱国情愫的我们,自然从中见不出任何英雄主义壮举。如果看官诸君看出了这种壮举的话,一切后果将由他们自己负责。孤注一掷的匈牙利逃亡者,不顾自己合法政府的一切搜捕和权威,逃亡到美国来的时候,新闻界和政治内阁拍手称快,掀起一片欢迎聒噪之声。不过,当穷愁绝望的非洲亡命者做出同样举动的时候,那就是——那又该当何论呢?
然而,尽管如此,发话者的仪态、眼神、语气和举止,一时间仍然使下面那伙人十分震惊,哑口无言。他言谈话语中流露出的果敢和坚毅,甚至叫野蛮至极的人,片刻之间瞠目结舌。唯一不为所动的是马克斯,他不慌不忙,扣动了手枪扳机,在乔治讲完话后沉默的瞬间里,朝他开了枪。
“我要叫你明白,不管你是死是活,到了肯塔基,都一样领到钱。”马克斯一边在上衣袖子上擦着手枪,一边不动声色地说。
乔治身子朝后一弹,伊丽莎一声尖叫,子弹贴着他的头发飞过去,几乎擦到他妻子的面颊,打进上方一棵树里。
“什么事都没有,伊丽莎。”乔治疾速说。
“你宣讲大道理时,最好不要叫他们看见,”菲尼阿斯说,“他们都是卑鄙的无赖。”
“现在,吉姆,”乔治说,“看看你的手枪好用不好用,跟我一块监视那条小山口。第一个露头的人,我来打,你打下一个,就这样打下去。我们不能在一个人身上浪费两颗子弹,这你明白。”
“可你要是打不着呢?”
“我打得着。”乔治镇定地说。
“好极了!这小伙子是块料。”菲尼阿斯喃喃自语,从牙缝里蹦出这句话来。
马克斯开火以后,下面一伙人站在下边,犹豫了一阵子。
“我看你一定打中了什么人,”其中一个说,“我听到有人尖叫来着。”
“我马上上去,”娄克说,“我从来不怕黑鬼,难道现在倒害怕起来不成。谁跟我上?”他说着跃身跳到山上。
这些话乔治听得清清楚楚。于是,他拿起手枪,检查了一下,瞄准小山路口第一个人即将出现的地方。
那伙人中,胆子最大的一个跟着娄克往山上爬。事情既然已经如此,其余的人也只好跟着往上爬起来。最后面的人催促前面的走快一些,其实,若是他们自己走在前面,也肯定不敢走快。他们不断地爬着,不一会儿,娄克粗壮的身体已经在望,几乎来到了裂缝的边缘。
乔治开了枪,子弹打进娄克肋部。虽然他中弹受伤,却不肯退撤,反而疯牛似的呐喊一声,飞身跃过裂缝,冲入乔治一伙人中间。
“老伙计,”猛地,菲尼阿斯一个箭步跳到这伙人前面,伸出长长的胳膊,迎面推了他一下,说,“这里没你的事!”
娄克应声从裂缝中跌了下去,哗啦啦从树林、灌木、圆木和碎石中间连滚带爬,跌得鼻青脸肿,哼哼唧唧,趴在三十英尺以下的地方。若不是他的衣服挂住了一棵大树树枝,中断并缓和了下落的力度,他这一跌本来是可以让他送命的。不过,他下落的力量仍然很大,使他动弹不得,浑身不自在。
“上帝保佑我们,他们完全是一群魔鬼!”马克斯说着,带头向后撤退。那劲头,比方才加入爬山行列时要大得多,其余的人也都跟着他,屁滚尿流地往下爬。特别是那个肥头大耳的警察,更是歪歪斜斜,擤着鼻子,使劲地呼呼喘气。
“我说,伙计们,”马克斯说,“你们给我去把娄克救出来,我得赶紧骑马回去搬取救兵。”接着,马克斯不顾人群中的不满和嘲讽,一如其言,快马加鞭奔驰而去。
“有谁见过这种胆小鬼?”其中一个说,“本来是帮他办事,可倒好,自己先溜了号,把我们这样晒在这里!”
“对呀,我们是得把那个家伙抬过来,”另一个说,“他是死是活,我才不管哪!”
那伙人随着娄克的呻吟声,跌跌撞撞,爬过树桩、圆木和灌木丛,终于找到了他。那位英雄好汉正躺那里,一会儿大呼小叫,一会儿破口骂娘。
“你叫的声音可真不小,娄克,”其中一个说,“伤得厉害吗?”
“不知道,把我扶起来,行吗?那个教友派的浑蛋玩意儿,活见鬼!要不是他,我准能丢他们几个下来,叫他们也尝尝滋味。”
被击倒在地的这位英雄,费尽吃奶的力气,呻吟着给搀扶起来,一边各有一人扶住腋下,走到马匹所在的地方。
“要是你们能扶他走一英里地,回到那个酒店有多好。给我个手帕什么的,堵住这地方,别让它再流血。”
乔治从山头上望过去,看见那些人抬起娄克粗壮的身躯,往马鞍上放。有两三次都没放上去,娄克吵吵嚷嚷,狠狠摔倒在地上。
“哦,千万别给摔死了。”伊丽莎说。她同别的人一起站在那里,注视着下面的一切动静。
“干吗不呢?”菲尼阿斯说,“摔死活该!”
“因为死了以后就要受最后的审判呀!”伊丽莎说。
“是啊,”那老妇人在整个遭遇过程中,一直不停地呻吟,按照卫理公会的方式祈祷着,“这个可怜人的灵魂,那一来可就遭劫了。”
“哎哟,他们准是丢下他不管了,我看。”菲尼阿斯说。
情况的确如此。那伙人好像稍有踯躅,商量一阵之后,都跃身上马,扬长而去。他们望不见以后,菲尼阿斯开始行动起来。
“喏,我们得下山再赶一程了,”他说,“我要迈克尔赶到前边去,找到帮手后,再把马车赶回来,不过,恐怕要迎上他们,还得走一段路。但愿上帝命他赶快回来!天还早,走路的人一时之间不会太多,我们离驻脚的地方,也就两英里多了。昨天夜里,要不是路难走,他们根本赶不上我们。”
这伙人走近篱笆时,望见自己的马车正远远地沿着大道往回行走,旁边簇拥着一些骑马的人。
“哦,好啦,迈克尔、斯蒂芬跟阿马里亚来了,”菲尼阿斯欢呼雀跃,“现在我们有救了,就跟到了驻脚地方一样平安无事啦!”
“喂,那么停一停吧,”伊丽莎说,“帮这个可怜的人一把,他叫唤得可真厉害。”
“这只不过是基督徒的职责而已,”乔治说,“我们扶起他来带走吧。”
“然后再在教友派会家里给他治治伤,”菲尼阿斯说,“蛮不错呀,这样一来!不过,这样做,我倒不在乎。喏,我们先给他检查检查。”菲尼阿斯在过去出没在老林里打猎的生涯中,积累了一些处理外伤的粗疏经验,这时,便跪在受伤者旁边,仔细检查起伤势来。
“马克斯,”娄克声音十分虚弱,“是你吗,马克斯?”
“不是,我想不是,朋友,”菲尼阿斯说,“马克斯只顾保住自己的小命,哪会来管你哪。他早就跑啦!”
“我想我这下算是完了,”娄克说,“那个胆小鬼,没想到会把我给丢在这里一个人送死。我那可怜的老母亲没断了跟我说,我的下场就是这样的。”
“老天,你听这个可怜的人说的。他还有老妈妈哩,”黑人老太婆说,“真是怪可怜见儿的。”
“轻点儿,轻点儿,别乱动乱嚷了,朋友,”菲尼阿斯说,这时娄克畏缩了一下,把他的手推开了,“除非我给你止住血,要不你就没命啦。”说着,菲尼阿斯用自己的手帕和能从同伴身上收集到的手帕,急急忙忙进行了临时性外科包扎。
“是你把我推下去的吧?”娄克有气无力地说。
“喏,你明白,要不是我把你推下去,你就会把我们推下去,”菲尼阿斯弯下腰包扎着伤口,说,“来,来,让我包扎一下伤口。我们对你可是一片好心,一点恶意都没有。我们打算把你带到一户人家去,他们会看护得你呱呱叫,就跟你亲娘一样。”
娄克呻吟一声,闭上了眼睛。在他这一类人中,精力和毅力完全是个体力问题,只要一失血,两者也随之化归乌有。这个彪形大汉现在山穷水尽,看起来也确实令人怜惜。
现在,另外那伙人也已到达,马车上的座位已经搬开,两张牛皮折成四层,铺在车厢的一侧,然后,由四个人吃力地抬起娄克的沉重身躯,放到里面。还没抬进马车,娄克便完全昏厥过去。黑人老太婆见此光景,大发慈悲,坐在车尾,让他的脑袋枕在自己膝头。伊丽莎、乔治和吉姆,在空余的地方,勉强安顿下来。于是,所有的人复又前行。
“你看他伤得怎么样?”在车前边坐在菲尼阿斯身旁的乔治问。
“嗯,只是伤势较重罢了,不过,跌下来时,又碰又挂,对他很不利。流血太多,几乎连勇气什么的全都流净了,不过,伤会好起来的,他也会从中得到一两点教训。”
“听你这么说,我很放心。”乔治说,“如果是我叫他送了命,即便是为了正义的事业,在我心头也始终是个沉重负担。”
“是啊,”菲尼阿斯说,“杀生总归是件不好的事,不论怎么个杀法,也不管是人还是畜生。我年轻的时候,打猎打得很好。告你说,有一次我打中了一只鹿。它都快死了,还用眼睛那样望着我,叫我真的差点觉得,杀死它简直是作孽。杀人那就更严重啦,就跟你妻子所说的,因为他们死了以后,还有最后审判哩。所以说我并不觉得我们教友派的人,对这些问题的看法过于严格,虽说我的教养不一样,我还是十分同意他们看法的。”
“这个可怜的家伙,你打算怎么办?”乔治问。
“噢,把他抬到阿马里亚家里去。他家里有个老奶奶斯蒂芬丝,人们都管她叫‘道嘉丝’[73],是个了不起的护士。她生来喜欢护理病人,护理病人最适合她不过啦。我看可以把他交给她,护理半个来月。”
马车大约行驶了一个钟头之后,抵达了一座整洁的农舍。在那里,疲劳的旅客享受了一顿丰盛的早饭。不久,汤姆·娄克就给安顿在一张他从来没有睡过的干净、柔软的床上,给他伤口上小心翼翼地敷了药,包扎起来。娄克仿佛孩子一般,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望着病房里的白色窗帘和轻轻走过去的人影,眼睛时开时阖。讲到这里,我们想把这伙人暂且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