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R学堂的生与存

2.1 R学堂的创立之路

R学堂的创始人王老师和张老师是一对夫妻,二人是同学,20世纪80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分校北京联合大学应用文理学院的前身是北大分校,后来各大学分校,如清华大学分校、中国人民大学分校等合并组成北京联合大学。中文系。王老师做编辑20多年,现在全职在R学堂工作。张老师是北京某高校的一位老师,目前还在代课。第一眼见到王老师,感觉像个艺术家:留着大胡子,扎着小辫,穿着一双布鞋,有着艺术家的典型造型,但人显得很谦和。张老师戴着一副眼镜,温柔大方,穿着朴素而得体。和他们谈到当初办学的原因时,王老师说主要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张老师则解释得更加具体,她说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她从自己的学生和大女儿的身上发现现在的学校教育出了问题,就不想再让自己的小女儿重蹈覆辙,所以很早就有打算让小女儿在家上学,并查找了相关的一些资料,比较了它的优缺点,最终确定下来。

谈起学生,张老师滔滔不绝。她说当了20多年的老师,她在学生的身上发现了一些变化。最明显的是学生越来越缺乏对精神的追求,而越来越注重对物质的享受,以及学习能力的下降。


1999年以前的学生还是有理想的,还会思考一些哲学的、人生意义的问题。有追求,不那么务实。1999年以后的孩子,在精神追求的层面上逐渐下降。我接手的第一届学生,87级的学生,可能80%的学生都愿意跟老师探讨问题,不管他学习好不好。他爱问为什么,爱了解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心。然后,这个比例从百分之八九十到百分之六七十,到百分之五六十,到百分之三四十,变成一个班可能只有一两个孩子是追求意义、思考真理的。(学生)越来越务实了,越来越成为一个消费主义者或者说物质主义者。对于精神上的追索就几乎没有。没有人追求真理,没有人在慎思。

除了思想上的空,我也感到他们的情感是单点的。你看孩子们,他们谈恋爱,他们的相处,他们谈论的事情,他们的价值观,他们的思维方式,都非常单一。其实很僵化,也很庸俗。这些变化都是我们特别不满意的。学习能力呢,被灌输久了以后,那种自发的、自主的学习能力特别差。其实我们当大学老师的,实际上是让学生把过去那些东西要先抛弃掉,然后才能走向一种自新的学习。所以我的看法是,学生到了大学以后,积累了太多太多的问题。

就是这个原因,让我们觉得,教育出问题了。因为我觉得人,真的还是要有一个理想的东西去追求。能力大小是第二位的,他要有这个愿望:我要想让我的人生过得有意义,能够懂我自己是谁,能够知道自己的心现在想要什么,而不是别人想要我做什么,或屈从于世俗的成见。这是最起码的。这是我从大学方面看到的结果。


张老师说,她先在大学的孩子们身上看到了不足和缺失的东西,然后又通过她大女儿的上学经历知道为什么缺这些了。


比如我们家的孩子会煎鸡蛋,他们同学就会嘲笑他,哎哟喂,你还会煎鸡蛋呀,我们家的活都是保姆干的……我们家孩子自己会坐公交车,这件事情,也成为她穷的一个标志,其他孩子会很骄傲地说,我从来没有坐过公交车,暗含的是他平时都是车接车送。他们还会说,我没坐过火车,他的口气很微妙,让你感受到,他的骄傲“高人一等”。这样孩子可能会受伤,因为孩子都很敏感,没有人说,你真穷,你们家怎么(这么穷),没有人这样说话,但是他的语气里,他的潜台词……这些东西是你无法了解的,即使到一个学校去蹲点,你也了解不到这些东西。它是同学之间的谈话,危机四伏。我们是通过我的大女儿了解孩子最真实的状态,了解他们的这小社会,老师是看不到的。


这种变相炫富和物质享受不但会伤害到孩子,还会无形中助长这种风气。除此以外,对僵化、应试的教学方法也是她特别不满意的,因为它削弱了孩子们的创造力和自主能力。

张老师谈到了她大女儿上学时的几件事。


我记得是一年级考试,她考了99分,扣了1分,回来很沮丧。问哪错了,是课文填空。“看呀,小鸟在飞……”孩子写成,“看呀,看呀,小鸟在飞……”多了一个“看呀”,就错了。我就对她说:“看呀,看呀,更好,感情表达更好。比原课文还好。”她就问那为什么还错了,我说考试有标准答案,老师可能按标准答案判,所以你要和课文完全一样。但是你长大了,考试就没有作用了,你写的那个更好。你要不断地跟她解释,有时候能安慰一下孩子,有时候根本没有用。

还比如组词,我的孩子阅读量很大,认识的“认”,她组了一个“认知”,老师就认为错了,因为课文里是“认识”,组词只能组课文里出现的词。学校的考试只考你掌握没掌握课文。你没有组课文里的词,你就是错的。

数学也是这样,一秒钟一道题,一分钟六十道题……作为一个大学老师,我认为这种学习没有任何意义,这种训练并不是要提高学生的理解力、思维能力,或者创造力,它只是让孩子的小细指头弯进去。要不停地写,作业量很大……小孩子的这种强度我认为是没有必要的。但我不得不帮着孩子去做,也就是不得不做(学校的)“帮凶”。因为孩子在学校的教育是认为考不好是耻辱的,老师会批评你,不喜欢你,同学也会歧视你。所以家长即使说我不在乎,也没有用。


她说她大女儿最初是个很有灵性的孩子,9岁时就会写小说,但后来语文成绩越来越差。这些都让她感到困惑,她也在思考教育的问题。张老师对大女儿的描述或许有为人父母的偏好,但她的描述还是让我们看到了基础教育中真实的一面。

对于王老师和张老师来说,在家上学的想法由来已久,并且碰到许多志同道合的家长,北京邮电大学的一位家长和一位画家就是最有力的支持者和响应者,这也让他们备受鼓舞。但是理想与现实总是有很大差距,R学堂的创办之路并不容易。开始他们在小区的网站上发帖子,响应声一片,参与讨论者中大约有70%的人赞成在家上学这种模式。于是相约开筹备会,第一次会议是在画家家里开的,大约有六七个家庭参加,大家讨论建立“自助式学堂”,内容就是两个,一个是畅谈理想,另一个是抱怨现在的教育。2006年5月在“燕西湖”开第二次筹备会时,有30多个家庭参加。大家畅所欲言,痛斥当今的教育体制,气氛热烈,场面热闹。但是一到具体环节的落实层面,比如租房、找老师、资金问题等,大家就显得没经验和不确定,没有具体的规划和想法,换言之,大家更喜欢的是务虚。“大家对教育有一个倾诉的愿望。每次开会都要倾诉一番,倾诉我现在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倾诉我的理想——这个欲望特别强烈,所以每次会都开得时间特别长,但实际上什么都落实不下来,都变成一种倾诉。情感交流变得很好,但只起到了这个作用,我忘了后来我们开了几次会,反正每次会都是这样。”所以整件事虽然谈了很多次,开了“无数次会”,但基本上还是没有落实,只是流于表面上的讨论和倾诉。


到最后的时候,每次会都有新人进来,都有人退出,这二十多人就是进进出出的。可能有那么七八个人比较固定,每个新进来的人都要自我介绍,跟大家认识、倾诉一番,把他的想法和别人的碰撞一下,哎呀,我和你想到一块儿去了,哎呀,我和你又想到一块儿去了。所以这个感情很好,气氛也很好……这种会开了很多次。就这样,家长们进进出出,犹豫不决。真正去做事情的一个是我们家,还有一个是北邮的老师家,还有一个是那个画家。还有一个就是当时是回龙观网的一个版主,大概是我们四家在做一些落实的事情。我们是一个召集者,每一次召集会议都想有一些事情落下来,但是都落实不下来,只好再召集下一次会——就是这样一个状态。8月初终于有10个家庭约好了见面,准备请两个老师并租一个三居室来装修,先把学堂的地点确定下来,所以需要每家出5000元共同办学。5000块钱其实有点像定金一样,证明你真正加入啦。当时画家找了一个新的三居室毛坯房,装修费用大概要4万元,我们每一家先拿5000块钱启动这个事情,先有一个地方我们就可以不老在各种饭馆聚会了。但缴钱那天下午只去了我们一家人。倾诉啊倾诉啊,该说的真的都说完了,然后我们就是约了一个时间,在某个周末用一天的时间都到画家家里去,因为他家的地方比较大,又比较方便。因为我们俩负责这个收费,上午就到了画家家,但我们在他家待了一天,一个人也没有来,嘿嘿。我们自己带来了5000块钱,就我们两家掏了也没有意义。在画家家里吃了两顿饭,没人打电话联系,真的很寂寞。


这件事过去没多久,画家就退出了,可见这件事情对他的打击非常大。这时只有北邮的老师和那个版主一直坚持跟大家联络,张老师称之为“延续着这个火种”。画家退出以后,他联系的那个房子也就断了线。那个版主的孩子在一个私立幼儿园上学,就想到能不能跟那个幼儿园合作,借它的一间教室来做。“那天我们三家就一起去见了这个园长了,唉……这个结果很不好。这个园长特别傲慢,姿态特别高,虽然并没有拒绝你,但是让你感觉特别不舒服。好像也提了一下租金的事,他就问只是租一间教室,那用不用我们的老师,用不用我们其他的一些教学资源。如果要合作的话,下一步就得每一项问题都得落实。就是谈到了这些问题。但只是提到而已,并没有结论。后来他又跟牵头的家长说不行,就是完全拒绝了。”

这件事情以后,当版主的那个家长也退出了,但又加入了一个家长,加入的这个家长的孩子和张老师的孩子是好朋友。“他说‘我很信赖你,你们做得起来我就跟着,但是可能我奉献不了什么东西’。因为他有一份工作,像我们忙活这些工作的时候他说他可能没有时间参与做很多事情,但是我们要是做起来了他就愿意跟着我们做,把孩子交给我们。做不起来就再找学校去——就是这么一个人加入了,这样我们就有了三个孩子。”张老师说,虽然抱着坚定的信念,但真等到只有三个孩子的时候,大家还是犹豫了,就说开最后一次会来决定吧。我们是在北邮的那个老师家里开的会,等我们进去以后就又来了一个家长。这个家长说,我讨厌你们前面开的那些会,磨磨叽叽的。如果你们做了我就参加,要是做不成也无所谓,但是我不愿意参加会。有了四个孩子,大家心理上都觉得得到一些安慰,感觉这件事可以做了。“心理上的这条线也没什么道理,但就是觉得比较稳定啊。”

8月30日开了最后一次会,四个家庭迅速做了决定,一是每家掏1万块钱,二是办退园手续。为了保证这个决定能执行,第二天就去幼儿园给孩子们办了退园手续。“我们说,哪怕我们现在没有老师,我们这几个家长先轮着。今天到你们家明天到他们家,坚持一段时间,也表明我们的态度和决心。”

四个家庭就这样组成了,一个最初的四个孩子的互助式学堂。张老师说,当初她提出两个原则,一是必须租房子,二是必须请老师。租房子可以让孩子有归属感,也不会打扰大人们的生活,对老师来说,感觉是在上班,而不是像个家教;自己不当老师是因为容易处理不好老师和家长的角色转换,如果把老师和母亲的角色完全分清,就会太理性,而如果老师的角色中夹杂着母亲角色,又会不够客观,这些都容易给孩子带来困惑,增加孩子的心理负担。此外,她还认为,师生感情是人一生中很美好的一段记忆,缺失了会很可惜。

房子装修需要一个月,孩子们已经退学,这一个月怎么办?恰巧有一位下岗女工想办一个托管班,他们很快就联系了这位下岗女工,让她暂时托管,地点也在这位生活老师家。9月1日把所有的孩子都送到她家去了。这期间家长们还找了一位老师。这位老师曾经在家长们所在的校区做过一次讲座,她当时是在北师大读研究生,是一个语文老师,曾在无锡做过10年小学老师。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带过,很优秀的一个老师,工作很出色,所以学校就同意她出来进修读研究生。9月18日,这位姓宋的老师就来了,然而这位老师只干了一天就不想干了,问起原因,她说有失落感。后来虽然经过张老师的劝说暂时留了下来,但最终没能够干长久。因此,在R学堂,张老师她们心目中的第一位老师就是前文提到的崔老师,她是9月20日正式来上班的,东北人,当时老公在北京读研究生,她就跟着过来了,刚从沈阳师范大学小学教育专业毕业,还没找到工作。从这时起,相对正式的学堂教育才算开始。

小结:R学堂的成立并非一帆风顺,它需要家长有很大的勇气和决心。无论是画家还是那个版主,虽然都想让孩子走一条非主流的路,但最终还是屈从于主流。从社会心理学上说,和大多数人或社会主流保持一致或相符,这是一种从众心理。它与一个人的个性特征有关,又与特定的社会文化背景有关。心理学家惠泰克尔等人对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实验结果证明,具有集体主义倾向的国家,如日本、中国等,比强调个人主义的国家,如英国和美国,具有更高的从众比例(Whittaker, Meade, 1967)。Kumiko Aso认为,日本是个高度同质的社会,日本人的思考方式和生活彼此类似,日本文化培养了这种同质性和一致性(Aso, 2006),任何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人与事都要遭到排斥和被指责为不正常。在中国,类似的文化现象同样存在。因此,让孩子走一条非主流的教育之路,对画家和那个版主来说都是一种挑战。此外,对未来的不确定也是造成抉择艰难的原因。一位孩子在公立学校上学的家长说,我不敢尝试(在家上学),万一失败了怎么办呢?在对R学堂144位家长的调查中,关于孩子将来的打算,没想好是否回公立学校的家长(18人)、看情况是否回公立学校的家长(53人)和不知是否回公立学校的家长(5人),总占比达到53%,这说明一半的家长其实还有很多的不确定性或说不安全感。一方面,对大多数家长来说,寻求一条未知的路,的确需要非凡的勇气和胆识;另一方面,R学堂或说中国目前的这种中国式在家上学的私塾、学堂,在国家政策上得不到认可,自身也还需要一个完善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