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像刀子,刮过步灵山嶙峋的脊骨,卷起地上经年不化的雪沫。天地间一片萧索的灰白,唯有山崖高处,一老一小两个身影在缓慢移动。
老的是闻心道士,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清亮得如同古井寒潭,深不见底。他手中那柄磨得发亮的黄铜拂尘,偶尔轻轻一扫,拂开积雪,露出底下深褐色的冻土。他身后的书童阿辰,裹得像个棉球,只露出一双黑亮灵动的大眼睛,此刻正新奇地打量着这片死寂的山峦。他背着一个半人高的藤编药篓,里面零星躺着几株刚挖出的、带着冰碴的枯黄草药。
“师父,这山…好静啊。”阿辰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颤,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闻心脚步未停,目光投向远处一片尤为陡峭、冰雪覆盖的断崖。“静?”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喟叹,“此山非静,只是…沉睡了。”他抬起枯瘦的手指,遥遥指向那片断崖,“那里,便是当年道陨之劫的遗骸。”
“道陨之劫?”阿辰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小跑两步跟上师父,“师父师父,那是什么?是不是有很多神仙在这里打架?”
闻心没有立刻回答。他带着阿辰,一步步走向那片断崖。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死寂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越靠近,空气似乎越发凝滞,连寒风都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阻隔,变得若有若无。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并非来自冰雪,而是从心底悄然升起。
终于,他们停在了一片巨大的、斜倚在断崖下的冰壁前。这冰壁不知存在了多少岁月,通体呈现出一种浑浊的幽蓝色,仿佛冻结了亘古的时间。冰层极厚,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阿辰好奇地凑近,小手拂开冰壁边缘的积雪,冻得通红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冰冷的蓝色晶体。“师父,这冰好奇怪,里面好像…有东西?”
闻心深邃的目光穿透浑浊的冰层,落在深处。阿辰顺着师父的视线,努力瞪大了眼睛往里瞧。冰层深处,光线昏暗扭曲,仿佛凝固的混沌。起初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片模糊的暗影。但渐渐地,在那片幽暗的核心,一点刺目的猩红,如同凝固的血珠,顽强地刺破了亘古的寒冰,映入他的眼帘。
“啊!”阿辰低低惊呼一声,手指下意识地缩了回来,又忍不住再次贴上去细看。那并非一点,而是…一片片!形状奇异,带着某种破碎的、惊心动魄的美感,像极了被撕裂的花瓣,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状裂痕,呈现出一种浓得化不开、仿佛下一秒就要滴落的猩红色泽——正是隗棠那标志性的、曾令整个修仙界闻风丧胆的猩红贴梗海棠!它们被永恒地冰封在这幽蓝的坟墓里,如同战死者最后不甘的呐喊,凝固在最绚烂也最绝望的瞬间。
“师父!是花!冰里面冻着红色的花!”阿辰的声音带着发现宝藏般的惊奇,却又被这景象蕴含的诡异死寂所慑,透着一丝不安,“冰这么厚,它们怎么会在里面?而且…这颜色,好吓人…”
闻心道士缓缓抬起手,并未直接触碰冰壁,只是掌心虚虚悬停在冰冷的晶体上方寸许之地。一股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如同寒冬里呵出的一口白气,从他掌心流淌而出,无声地融化了冰壁表面一层薄薄的积雪和霜花。
浑浊的冰面变得清晰了些许。
阿辰屏住呼吸,小脸几乎要贴到冰壁上。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了。那些猩红的花瓣并非静止不动!它们像被封在琥珀里垂死挣扎的虫豸,在极度缓慢地、极其细微地……蠕动、旋转!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暗流,在冰层的最深处,在那些凝固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花瓣下方,极其微弱地涌动着。那涌动是如此隐晦,若非凝神细看,几乎会以为是光影的错觉。
“师父!冰…冰下面在动!”阿辰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惶,猛地抓住闻心道士的衣角,“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出来!”
就在这时,一阵更凛冽、更刺骨的山风毫无预兆地卷过断崖。风声中,似乎夹杂着某种极其微弱、极其遥远的声响。那不是风声,更像是……破碎的、呜咽般的铃铛余韵?又像是冰层在不堪重负下发出的、即将碎裂前的呻吟?这声音转瞬即逝,却让阿辰浑身寒毛倒竖。
“师父!”他惊恐地看向闻心。
闻心道士悬在冰壁上方的手掌缓缓收回,拢入宽大的袍袖之中。他脸上的悲悯之色更浓,目光穿透冰层,仿佛看到了那猩红花瓣之下涌动的无尽黑暗,看到了无数扭曲、痛苦、被冻结的怨念与魔气。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山谷中飘散,带着千钧的重量。
“动?”闻心道士的声音低沉而苍凉,如同古寺暮钟,敲打在阿辰的心上,“非是冰下之物欲出,阿辰。”他微微摇头,目光依旧锁在那片刺目的猩红上,仿佛在与冰封的亡魂对话,“是旧债未偿,遗恨难消。这步灵山的冰,封得住尸骨,封得住法器碎片,却封不住…那一腔饮恨的滔天怨气啊。”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冰壁深处那涌动不息的猩红,仿佛要将这景象刻入眼底。然后,他转过身,黄铜拂尘在身侧轻轻一摆,带起一股柔和的力道。
“走吧,阿辰。”闻心道士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此地怨戾深重,非久留之所。你不是想知道那道陨之劫吗?”他迈开步子,踏着厚厚的积雪,朝着来时的路走去,青色的道袍在寒风中微微摆动。
“路上,为师便与你讲讲……”他的声音随着脚步渐行渐远,飘散在步灵山死寂而沉重的寒风里。
阿辰被师父的话震得呆了一瞬,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巨大的、幽蓝的、深处涌动着猩红的冰壁。寒风卷起雪沫,模糊了视线,那冰壁仿佛变成了一只巨大而冰冷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他打了个寒噤,紧紧抱着冰冷的药篓,小跑着追上前方那道青色的、仿佛能隔绝一切风雪的身影。步灵山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那冰层深处无声的暗涌,以及那抹被永恒禁锢的猩红,如同未干的血泪,在无声地诉说着曾经惊天动地的绝望与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