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神仙也得吃饭啊-下

陈闲正咬了一大口浸满汤汁的胡饼,腮帮子鼓鼓的。

闻言,他慢悠悠地抬起头,嘴角还沾着一粒芝麻和几点油星。

他眯着眼,打量着眼前这个明显来者不善的家伙,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只有被打扰进食的不爽。

他费力地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然后,当着那白面骑士的面,极其响亮地……

“嗝——。”

打了一个悠长的、带着浓郁羊膻味的饱嗝。

棚子里瞬间安静得可怕。掌柜的和食客们脸都白了,惊恐地看着陈闲,又看看那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的白面骑士。

陈闲舒服地揉了揉肚子,这才懒洋洋地开口,声音还带着点吃饱后的满足和沙哑:

“你谁啊?查户口?”他指了指桌上的空碗和剩下的半个胡饼,又指了指那堆钱,“喏,钱在这,自己拿,该多少是多少。”那语气,仿佛在打发一个来收保护费的小混混。

白面骑士的脸彻底黑成了锅底。他身后的骑士更是手按上了刀柄,眼神凶狠。

空气瞬间绷紧,弥漫开一股火药味。

“大胆。”白面骑士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本官乃中常侍张公门下缉事郎。奉命查察妖言惑众、扰乱京师之妖人。我看你就……”

他话还没说完,陈闲忽然皱了皱鼻子,像是闻到了什么极其难闻的气味,一脸嫌弃地对着那白面骑士的方向扇了扇手。

“啧,什么味儿?”他皱着眉,自言自语般嘟囔,“一股子腌臜太监味儿。”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轰。

这句话如同一个炸雷,劈在小小的油布棚子下。

那白面骑士的脸,由铁青瞬间转为猪肝色,又迅速褪成死白。

他身体猛地一颤,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羞愤和暴戾。

他身份特殊,最忌讳的就是被人当面点破。

更何况是“腌臜太监”这种赤裸裸的侮辱。

“你……你找死。”白面骑士尖利的嗓音都破了音,带着扭曲的杀意,手猛地按向腰间刀柄。他身后的骑士也呛啷一声拔出了半截环首刀,寒光刺眼。

掌柜的和食客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角落缩,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完了。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这邋遢汉子怎么敢。那可是中常侍张让的人,权倾朝野的大宦官。

眼看刀锋就要出鞘,血溅当场。

陈闲却依旧坐在条凳上,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最后半个胡饼,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着。他甚至还抬眼,瞥了一下那白面骑士按在刀柄上、因为极度愤怒而青筋暴起的手。

“住手。”

一声沉稳的断喝从棚子外传来。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

紧接着,一个穿着青色儒衫、头戴方巾、约莫三十出头的文士,带着两个身材魁梧、目光沉稳的随从,快步走了进来。

文士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忧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但步伐沉稳,显然不是常人。

那白面骑士看到来人,按刀的手猛地一滞,脸上的暴怒瞬间被一种复杂的神色取代——有忌惮,有不甘,还有一丝丝隐藏的畏惧。

“蔡……蔡议郎?”白面骑士的声音有些发干。

那被称为“蔡议郎”的青衫文士,目光锐利如电,先是在白面骑士和他同伴拔出的半截刀锋上扫过,最后落在依旧嚼着胡饼、仿佛置身事外的陈闲身上。

当看到陈闲那身破旧脏污的袍子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随即恢复平静。

“缉事郎好大的威风,”蔡议郎声音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当街拔刀,意欲何为?莫非张常侍的手下,已经可以随意在洛阳街头斩人了么?”

白面骑士脸皮抽搐了一下,强压下怒火,指着陈闲,尖声道:“蔡议郎。此人形迹可疑,身怀巨款,来历不明。更兼口出狂言,污蔑中涓。卑职怀疑他就是今日城中妖言惑众、引发骚乱的妖人,正要拿下审问。”

“妖人?”蔡议郎的目光再次投向陈闲,带着审视。

陈闲恰好咽下最后一口饼,满足地舔了舔嘴角的油星,对上蔡议郎的目光,眼神坦荡得甚至有点无聊。

蔡议郎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眼前这人,浑身泥泞,吃相粗鲁,眼神却异常清澈,甚至带着点超然物外的懒散?实在看不出半分“妖人”该有的阴鸷或狂躁。

倒是这缉事郎,气急败坏,杀意腾腾。

“缉事郎此言差矣。”蔡议郎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此人衣着虽简,然气度自若。方才言语或有冲撞,但缉事郎拔刀相向,恐非朝廷法度。今日城中确有异事,然未查清之前,岂可妄动刀兵?若错伤良善,缉事郎如何向张常侍交代?又如何向朝廷交代?”

他语气平和,却句句点在要害,搬出了朝廷法度和张让的名头,让白面骑士投鼠忌器。

白面骑士脸色变幻不定,眼神阴鸷地在蔡议郎和陈闲之间来回扫视。

他当然知道这蔡议郎蔡邕的分量,清流名士,名满天下,虽然官职不高,但在士林中声望极隆,连张常侍也不愿轻易撕破脸。

僵持了片刻,白面骑士终于重重哼了一声,按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松开。

他死死盯着陈闲,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蔡议郎要保此人,卑职无话可说。不过,今日之事,卑职定会如实禀报张公。我们走。”

说罢,他狠狠一甩袍袖,带着同样不甘的同伴,转身大步走出油布棚子,翻身上马,蹄声急促地消失在雨幕中。

棚子里紧张的气氛这才稍稍缓和。掌柜的和食客们松了口气,看向蔡议郎的目光充满了感激。

蔡议郎却并未放松,他走到陈闲桌前,目光落在桌上那堆显眼的铜钱碎银上,眉头再次微微蹙起。

他沉吟片刻,从自己袖中取出一小锭约莫二两重的银子,轻轻放在桌上,推向陈闲。

“这位兄台,”蔡议郎对着陈闲拱了拱手,语气平和,“方才缉事郎多有冒犯,还请见谅。这点银钱,权当赔罪,也请兄台速速离开此地。张常侍手下睚眦必报,恐不会善罢甘休。此地不宜久留。”

陈闲看着桌上那锭新添的银子,又看看蔡议郎那张忧国忧民、带着真诚关切的脸,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他伸手,毫不客气地将那锭银子也抓了过来,连同之前倒出来的铜钱碎银,哗啦啦一股脑重新塞回那个粗布钱袋里,动作麻利得很。

“谢了。”陈闲把鼓囊囊的钱袋重新揣回怀里,拍了拍,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关节发出噼啪的轻响。

他看了一眼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又回头瞥了一眼那口还在咕嘟冒泡的羊汤大锅,似乎有点遗憾没喝第二碗。

然后,他对着蔡议郎随意地点了点头,算是道别。接着,就在蔡议郎和他随从、掌柜、食客们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三晃、像饭后散步消食一样,晃晃悠悠地走进了雨幕中,很快便消失在湿漉漉的街巷拐角。

“先生,此人……”蔡议郎身边一个随从低声开口,欲言又止。

那邋遢汉子的反应,实在太过平淡诡异。

蔡邕(蔡议郎)望着陈闲消失的方向,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打湿了他的方巾。

他沉默良久,才缓缓收回目光,眉头紧锁,眼中忧虑更深,轻轻叹了口气:

“风雨欲来……多事之秋啊。走吧,速速回府。”他不再停留,带着随从匆匆离去。留下羊汤铺子的掌柜,看着桌上那碗神仙喝剩下的、还冒着热气的羊汤,呆呆出神。

……

洛阳城北,一片豪奢府邸深处。

重重帷幕遮挡的书房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名贵香料和某种阴郁气息的味道。

一个穿着深紫色锦袍、面白无须、身形略显臃肿的老者,正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

他眼皮半阖,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一串温润的玉珠,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沉沉的暮气和令人窒息的威压。

正是权倾朝野、令满朝公卿闻之色变的中常侍——张让。

方才在羊汤铺子吃了瘪的那个白面缉事郎,此刻正跪伏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紧贴着地面,身体微微颤抖,将之前街市骚乱、槐树金光、以及油布棚子里发生的冲突,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地禀报着。

他刻意强调了陈闲的“妖异”、蔡邕的“包庇”以及那句让他恨入骨髓的“腌臜太监味儿”。

“……张公。那妖人形貌邋遢,举止怪异,随手就能画出避水仙符,更能引动老槐树显化万丈金光。此等异术,绝非人力可为。定是妖邪无疑。蔡邕那厮不分青红皂白,仗着几分虚名,公然包庇妖人,阻挠卑职缉拿。更纵容那妖人当众辱骂张公。其心可诛啊。张公。”缉事郎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刻骨的怨毒。

张让捻动玉珠的手指,在听到“槐树金光”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浑浊的老眼缓缓睁开一条缝隙,寒光一闪而逝。

而当听到那句“腌臜太监味儿”时,他脸上那层如同面具般的平静骤然碎裂。

“啪。”

一声脆响。他手中那串价值连城的羊脂玉珠串,竟被他生生捏碎了一颗。

细碎的玉粉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

跪伏在地的缉事郎吓得浑身一抖,头埋得更低了,大气不敢出。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角落铜兽香炉里升起的袅袅青烟,还在无声地扭曲着。

许久,张让那阴冷得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才在死寂的书房中幽幽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槐树……金光……仙符……呵……”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蔡伯喈(蔡邕字)……清流……名士……好得很。”

他缓缓坐直了身体,臃肿的身躯在这一刻散发出一种择人而噬的阴鸷气息。

“给咱家……”张让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带着刻骨的怨毒和杀意,“查。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妖人给咱家揪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至于蔡邕……”他眼中寒芒爆射,如同淬毒的匕首,“这笔账,咱家记下了。”

……

与此同时,洛阳城外,邙山深处。

一座早已废弃多年、破败不堪的山神庙,孤零零地矗立在荒草丛生的山坳里。

庙门歪斜,屋顶塌了大半,泥胎神像也只剩下半截身子,在凄风冷雨中显得格外凄凉。

陈闲就盘腿坐在这半截神像前的破蒲团上——那蒲团也不知是哪个年月留下的,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他手里拿着那个灰扑扑的破酒葫芦,拔开塞子,不死心地又往嘴里倒了倒。

葫芦口朝下,悬了半天,只有一滴浑浊的、带着泥腥味的水珠,颤巍巍地滴落下来,砸在他嘴唇上。

“呸。”陈闲嫌弃地吐掉那滴脏水,把葫芦塞子狠狠摁回去,随手丢在脚边的乱草堆里。“天道老儿,抠门到家了。”他低声骂了一句。

肚子里的羊汤胡饼带来的暖意早已散去。

湿冷的破袍子贴在身上,寒气丝丝缕缕往骨头缝里钻。

山风穿过破庙的窟窿,呜呜作响,吹得他头发乱飞。

“麻烦……”陈闲缩了缩脖子,低声咕哝。

他堂堂仙界大佬,居然沦落到在破庙里冻得打哆嗦。

这落差,简直比从三十三重天摔下来还大。

他下意识地想调动一丝仙力御寒。

丹田依旧死寂一片,空空如也。别说御寒,连个火星子都搓不出来。

“得想个法子……”陈闲搓了搓冰凉的手,目光在破庙里逡巡,最终落在角落里一堆不知谁留下的、早已腐朽的烂木头上。“至少生个火?”

念头刚起,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右手食指,对着那堆烂木头,虚空随意地一划拉。

动作和他白天在黄麻纸上“鬼画符”时一模一样。

嗤。

一点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小火星,在他指尖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然后……噗,灭了。

连木头上的灰尘都没点着。

陈闲:“……”

他盯着自己那根手指看了半天,又看看那堆纹丝不动的烂木头。

“靠。”陈闲终于忍不住,对着破庙漏风的屋顶骂了出来,“这他娘的还带时灵时不灵的?。”

破庙外,夜枭发出凄厉的鸣叫。

更深露重,寒意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