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欧阳灵儿:
十年光阴,无声流淌。幸会。”
——那行墨迹,如同被秋雨浸润过,带着一种水痕般的洇染感,安静地躺在崭新的扉页上。没有惯常的祝福,没有公式化的签名。只有这十二个字,和那个带着微妙顿挫的句点。每一个字都像从许慎灵魂深处艰难跋涉而出,浸透了十年的沉默与此刻汹涌的惊涛。
幸会。
不是“你好”,不是“好久不见”。是“幸会”。一种带着巨大疏离感的庆幸,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喟叹,一种对命运无常最简洁的注脚。
欧阳灵儿接过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她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片刻,长睫低垂,遮住了眼底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再抬眼时,那弯月牙般的笑意里,多了一丝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微光。她轻轻抚过那行字,指尖仿佛能感受到墨迹未干的微凉和书写者指尖的颤抖。
“幸会,许老师。”她轻声回应,声音像被风吹散的桂花,带着一种刻意的、公众场合的克制。
书店明亮的灯光,喧而不闹的人声,在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许慎几乎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着,机械地、僵硬地完成了对后面几位读者的签名。他的字迹恢复了往日的流畅,甚至更加冷峻锋利,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过是表象。他的感官全部聚焦在几步之外,那个安静站在角落等待的身影上。她倚靠着一个高大的书架,侧影被书籍切割成几何形状,杏色的风衣在暖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翻阅手中那本扉页洇染的书,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那姿态,沉静得如同书架间一座无声的雕塑,却又带着一种无声的引力,牢牢牵引着他每一根神经。
当最后一位读者带着满足的笑容离开,签售台前的喧嚣终于沉寂下来。工作人员开始整理书籍。许慎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绕过桌子,走向那个角落。
“走吧。”他开口,声音依旧有些紧绷,带着一点试探性的沙哑。
欧阳灵儿抬起头,那双月牙眼弯起,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了然于心的平静。“嗯。”她应了一声,将那本“墨染”的书小心地收进一个米白色的帆布包里。动作间,包口微微敞开,许慎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里面似乎静静躺着一本薄薄的、封面素雅的……诗集?那熟悉的装帧风格,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他。
是他那本锁在南京旧家抽屉深处的诗集!那本浸透了少年心事、凝固了紫墨水和揉皱信笺的诗集!它怎么会在这里?在她包里?十年尘封的旧物,如同一个幽灵,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新街口喧嚣的书店里,出现在她的随身物品中!
许慎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无数个疑问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勉强维持的冷静。他猛地抬眼看向欧阳灵儿,目光锐利如刀,带着震惊和无声的质问。
欧阳灵儿似乎察觉到了他目光的剧变。她拉上帆布包拉链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将包带挎上肩头,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她的眼神清澈依旧,却像蒙上了一层薄雾,平静得让人看不透。没有解释,没有慌乱,只有一丝淡淡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如同长途跋涉后的旅人。
“怎么了?”她轻声问,语气自然得仿佛他刚才的震惊只是错觉。
许慎喉结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只化作一个艰涩的摇头。“……没什么。”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向书店出口。那本诗集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足以颠覆认知的巨浪。她一直带着它?为什么?十年……她从未真正离开过他的世界?还是说,这仅仅是一个残酷的巧合?
沉默,如同粘稠的墨汁,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比书店里的喧嚣更令人窒息。
他们并肩走出“纸间光年”巨大的玻璃门。外面,新街口的喧嚣如同潮水般扑面而来。霓虹闪烁,车灯如织,巨大的广告屏变幻着刺目的光。铅灰色的天空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晚风裹挟着城市特有的混合气息——尾气、食物、灰尘,还有那无处不在、丝丝缕缕的桂花香——吹拂在脸上,带着初秋的微凉。
许慎下意识地侧过身,试图替她挡开迎面涌来的人流。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久远的、几乎生疏的本能。欧阳灵儿察觉到了,脚步微微一顿,偏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很深,像要穿透他此刻混乱的心绪,看清里面翻腾的惊涛骇浪。她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却又很快归于平静。
“去哪儿?”她问,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清晰。
许慎被问住了。去哪里?十年后的第一次真正意义的“见面”,该去哪里?咖啡厅?太刻意。餐厅?太嘈杂。回那个锁着旧时光的“家”?更不可能。他像一个突然被抛入陌生海域的溺水者,茫然四顾。
“随便……走走吧?”他提议,声音干涩。这提议笨拙得如同高中生第一次约会。
欧阳灵儿没有拒绝,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
他们汇入新街口汹涌的人潮。像两片被时代洪流裹挟的叶子,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动。高楼大厦冰冷的玻璃幕墙映出他们并肩而行的身影,却又被快速移动的人影切割、覆盖。沉默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两人之间。十年的光阴,如同一条汹涌的暗河,在沉默的表象下奔流不息,冲刷着彼此的心岸,留下无数亟待解答的疑问和深不见底的沟壑。
许慎的思绪混乱不堪。那本诗集的影子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与眼前这个褪去青涩、沉静如水的女子重叠。他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她。她的侧脸线条清晰而柔和,鼻梁挺直,下颌的弧度带着一种坚韧的意味。风衣的腰带在腰间系成一个利落的结,勾勒出纤细的腰身。走路时,步幅不大,却带着一种沉稳的节奏感。她身上有种安静的力量,像深秋的湖水,表面平静,内里却蕴藏着无法估量的深度。这力量与他笔下那个永远带着甜香、笑起来跌入蜜罐的“薄荷糖女孩”既熟悉又陌生。时间在她身上沉淀下来的,除了风韵,还有一种……沧桑感?那几道极淡的眼下细纹,此刻在霓虹的映照下,仿佛无声诉说着他缺席的十年里,她独自走过的风雨。
“你……”他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声音在喧闹的街头显得微弱,“你的书……”他艰难地寻找着措辞,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她肩上的帆布包,“我是说……你写的书?”
欧阳灵儿脚步未停,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流动的光影和人潮。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像被风吹得有些飘忽:
“嗯,也写一点。”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散文,随笔。还有……一些没写完的东西。”
“没写完的?”许慎追问,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那本诗集……会是“没写完的东西”吗?
欧阳灵儿侧过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清澈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仿佛在判断他提问的意图。“嗯,”她简单地应了一声,没有深入解释,反而轻轻反问道:“你的《无声的河流》,我看了。”
许慎的心猛地一跳。她看了?她看到了什么?那条在书脊处微妙转折的抽象河流?那些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被时间磨平了棱角的悸动与遗憾?他笔下那些冷静剖析的情感,那些带着疏离感的旁观,在她眼中,是否早已暴露无遗?
“写得……”欧阳灵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目光投向远处高楼缝隙间露出的一线灰暗天空,“……很冷静。”她最终用了这个词,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褒贬。
许慎的心沉了一下。冷静。这个词像一盆冷水,浇在他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上。是啊,冷静。他早已不是那个会为了一滴紫墨水而羞赧失措的少年了。他成了一个旁观者,一个剖析者,一个……情感的逃兵。
“只是……冷静吗?”他不甘心地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脆弱。
欧阳灵儿没有立刻回答。他们恰好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起。汹涌的人流在斑马线前戛然而止。巨大的电子屏幕在他们头顶无声地播放着色彩绚烂的广告,变幻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他。晚风吹动她额前的几缕碎发。那双清澈的月牙眼,在霓虹的映照下,闪烁着一种奇异而深邃的光泽。她看着他,目光仿佛穿透了他作家冷静疏离的外壳,直抵他此刻混乱不堪、渴望答案的核心。
“许慎,”她叫了他的全名,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城市的喧嚣,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你书里那条河……真的无声吗?”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落在他骤然收缩的瞳孔上。
“还是说,只是你……捂住了它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