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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黑暗。粘稠的,冰冷的黑暗,像疏勒王城地窖里陈年的淤泥,包裹着下沉的灵魂。肩胛骨深处,那毒蛇噬咬般的剧痛是唯一清晰的坐标,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的筋肉,提醒着我这具残躯还在苟延残喘。
意识在虚空中漂浮,时而被耿叔染血的嘶吼拽回那片绝望的死胡同,时而被安承嗣喷溅的颈血淋得浑身冰冷,更多时候,是被李焱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凝视着——那里面翻涌的杀意、痛苦、茫然,还有最后抱起我时,那无法掩饰的、笨拙的关切,交织成一张混乱的网,将我死死缠住。
棋子。野种。替死鬼。安承嗣临死前的狞笑如同跗骨之蛆。
“呃……”喉间涌上铁锈般的腥甜,我猛地呛咳起来,撕裂的剧痛瞬间将我从混沌中彻底拽回!
**(2)**
刺目的光线透过薄薄的眼皮。不是阳光,是烛火。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药草苦涩和一种熟悉的、清冽如松雪的冷香——属于李焱的味道。
我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晃动,最终聚焦在头顶素青色的帐幔上。身下是柔软干燥的锦褥。这不是西市我那间充满皮革草料味的破屋。
“醒了?”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猛地扭头。动作牵动肩伤,剧痛让我眼前一黑,闷哼出声。床边,李焱端坐在一张胡凳上。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月白常服,但脸上残留着疲惫和几道未愈的细小划痕。他手里端着一只青瓷药碗,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过于深邃的眼神。他看着我,目光复杂得像打翻的砚台,墨色沉沉,辨不清底色。
“这里是……”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我的一处别院。”他言简意赅,将药碗递过来,“太医看过了,箭毒已清,伤口需静养。喝了它。”
我看着那碗浓黑的药汁,没有动。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冰湖。疏勒的血,安承嗣的头颅,耿叔的牺牲,裴十二娘的欺骗,还有我“死士之女”的身份……所有沉重到足以压垮灵魂的东西,横亘在我们之间,形成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3)**
“安承嗣死了。”我打破沉默,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李焱端着碗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死了。”他声音低沉,“范阳那边……安禄山震怒。长安不会太平了。”
意料之中。安承嗣不过是条恶犬,他背后那头盘踞在幽燕之地的猛虎,才是真正的祸根。
“真公主……在漠北?”我盯着帐幔上流动的光影,问出这个如同尖刀剜心的问题。
李焱沉默了。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是。我父当年……拼死送出疏勒的,只有那枚长命锁和公主被送往回鹘部落的消息。具体在哪个部落……安承嗣至死未吐露。他只想让我们痛苦。”他将药碗放在床边小几上,发出一声轻响。“我会……继续找。”
继续找?找到又如何?告诉她,她有一个忠心耿耿的护卫长和一个被当作替身养大的“姐妹”,为了给她铺路,一个惨死,一个双手染血、心已成灰?
我扯动嘴角,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吸了口冷气。
**(4)**
“裴十二娘呢?”我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李焱的眼神骤然冷了下去,如同淬了冰。“她跑了。”他语气森寒,“安承嗣伏诛,她的人就消失了。像从未出现过。”
果然。完美的棋手,在棋局崩坏前,悄然抽身。疏勒复国?呵,多么冠冕堂皇的谎言。我和耿叔,都只是她宏大图景里可以随时牺牲的卒子。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比肩伤更尖锐、更冰冷的空茫。支撑了十年的信念轰然倒塌,留下的不是废墟,是比沙漠更荒芜的虚无。
“呵……”一声短促的、充满自嘲的冷笑终于从我喉间溢出,“真是……好算计。”
李焱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里,有对欺骗的愤怒,有对真相的无奈,或许……还有一丝对我这枚弃子命运的怜悯?这怜悯比安承嗣的刀更让我刺痛。
**(5)**
沉重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伴随着一个尖细而恭敬的声音:“郡王殿下,宫里有旨意到。”
李焱眉头瞬间蹙紧,眼中闪过一丝厌烦和冰冷的锐利。他站起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留下一句:“药,趁热喝。别乱动。”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玄色的衣角在门口一闪而逝。
房间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令人窒息的死寂。我艰难地撑起身体,左肩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但我咬着牙,忍着眩晕,一步一挪地走到窗边。
窗外是个精致的小院,假山玲珑,残荷听雨。深秋的寒意透过窗棂渗入骨髓。院门处,一个穿着宫中宦官服饰的小黄门正垂手而立,低声对李焱说着什么。李焱背对着我,身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他微微颔首,接过一卷明黄的帛书。
我知道那是什么。安承嗣死了,但他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特使。他的死,必须有人担责。安禄山的怒火需要平息。而平息怒火最好的方式,就是牺牲掉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比如一个西域小国的陈年旧案,比如一个“身份不明”、搅动风云的胡女赛马手,比如一个牵扯其中的皇族郡王可能面临的“申饬”或“闭门思过”。
煌煌盛世的表象下,从来都是冰冷残酷的交易。
**(6)**
小黄门恭敬地退下了。李焱独自站在院中,手里捏着那卷明黄的圣旨,久久未动。深秋的风卷起他月白衣袍的下摆,显得格外萧索。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穿过庭院,精准地落在站在窗后的我身上。
隔着雨幕和冰冷的窗棂,他的眼神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里面翻涌着太多我无法解读、也不想解读的东西——是愤怒?是无奈?是对这肮脏交易的妥协?还是……对我这“麻烦”的处置?
够了。真的够了。
我扶着窗框,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扯出一个苍白而冰冷的笑容,对着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李焱,这长安的戏,我演够了。**
**(7)**
转身,不再看窗外。我忍着剧痛,用尽全身力气,脱下身上那件沾染了药味和松雪冷香的干净中衣。粗糙的、沾着污泥和干涸血迹的胡服骑装,被我重新穿上——那是属于苏奈的甲胄,是西市胡商女最后的尊严。冰冷的布料摩擦着肩胛处厚厚的绷带,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我感到一丝清醒。
我推开房门,无视门口侍婢惊愕的目光,踉跄着穿过回廊,走向马厩的方向。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冷汗浸透了后背。但我的脊背挺得笔直。
赤焰被安置在一个干净宽敞的马厩里。看到我,它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担忧的嘶鸣。它前腿的伤已经包扎好,精神恢复了许多,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里映出我苍白而决绝的脸。我走过去,用还能动的左手,一遍遍抚摸着它温热的脖颈,感受着它强健的生命力。
“好孩子,”我贴着它的耳朵,声音嘶哑却温柔,“我们回家。”
**(8)**
当我牵着赤焰,踉跄着走到别院紧闭的大门前时,李焱已经站在那里。他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玄色劲装,如同沉默的山岳,挡住了去路。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紧贴在冷峻的眉骨上。他手里没有拿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被泥污和血渍覆盖的胡服,看着我肩上洇出的刺目鲜红,看着我眼中那片燃烧殆尽后的冰冷死寂。
“你的伤……”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
“死不了。”我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像结了冰的湖面,“让开。”
李焱没有动。他的目光落在我牵着缰绳的手上,那上面还残留着挣扎时留下的青紫和污痕。他沉默着,那沉默像巨石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里只剩下雨点击打青石板的单调声响。
**(9)**
终于,他缓缓抬起手。不是阻拦我,而是伸向自己腰间。那里,悬着那枚象征着御赐、也象征着血债与权谋的狼首金扣!
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此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猛地攥住了那枚冰冷狰狞的金扣!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下一秒!
“咔嚓!”一声脆响!
他竟然硬生生地将那枚坚硬的金扣,连同下面磨损的皮绳,从蹀躞带上狠狠拽了下来!没有一丝犹豫,他手臂猛地一挥!
那枚曾经让我魂飞魄散、沾满疏勒王室鲜血、也代表着李唐皇恩和安禄山野心的狼首金扣,在空中划过一道刺目的金光,“噗”地一声,重重砸在我脚下冰冷潮湿的泥泞里!金扣上狰狞的狼首瞬间沾满污黑的泥浆,深深陷了进去,如同被埋葬的凶兽。
“长安……”李焱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如同砂石摩擦,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和深不见底的疲惫,重重砸在雨幕中:
**“配不上你的赤焰。”**
**(10)**
雨,下得更大了。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地上的泥泞,也冲刷着我脸上早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的湿痕。我看着脚下那枚在污泥中半埋半露、黯淡无光的狼首金扣,又抬眼看向李焱。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站在那里,玄衣如墨,身影挺拔,却仿佛被这深秋的冷雨彻底浇透,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孤寂。
没有再看第二眼。
我猛地一拉缰绳,忍着肩头撕裂的剧痛,翻身跨上赤焰的背脊。赤焰感受到我的意志,发出一声穿透雨幕的、混合着伤痛与不屈的嘹亮嘶鸣!
“驾!”
缰绳一抖!赤焰四蹄腾空,溅起浑浊的泥水,如同挣脱了所有枷锁的烈火,朝着洞开的别院大门,朝着长安城迷蒙的雨幕,朝着那未知的、广阔而荒凉的远方,狂飙而去!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抽打在脸上,模糊了视线。肩头的伤口在颠簸中再次崩裂,温热的鲜血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浸透了衣衫,在身后留下点点刺目的猩红,如同凋零在盛世尘埃里的残梅。
我没有回头。
身后那座金碧辉煌、笙歌燕舞的长安城,连同它所有的阴谋、背叛、虚假的繁华和无法洗刷的血债,连同那个站在雨幕中、身影越来越模糊的玄衣男人,都在赤焰决绝的蹄声中迅速倒退,缩小,最终被无边的雨幕彻底吞噬。
前方,是灰蒙蒙的天际线,是通往关外的漫漫长路,是呼啸的北风和无尽的黄沙。
赤焰的蹄铁重重地踏在长安城最后一块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回响,随即深深陷入城外官道那松软而冰冷的泥泞之中。
尘土,混着雨水,被铁蹄无情地踏碎、扬起,又缓缓落下,覆盖了来路,也掩埋了所有关于盛世、关于仇恨、关于虚假身份的残梦。
只有一骑绝尘,一道孤影,一团在深秋冷雨中依旧倔强燃烧、却终将熄灭于风沙的赤色火焰,朝着那落日熔金的方向,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长安巍峨城门投下的、巨大而沉重的阴影尽头。
蹄声渐远,终归寂灭。
盛世离歌,无人再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