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混合着橡胶颗粒的气味扑面而来,她看见前排的李青禾后颈绷成一道笔直的线,迷彩服下摆已经被积水浸透。
“一!”
六十八个身影同时下沉。陈雨的胳膊肘明显在发抖,周晓雯的刘海垂下来在积水中荡出细小波纹。
刘漫漫调整呼吸节奏,三十五岁的灵魂对这副年轻身体的柔韧度感到惊喜——前世做三个就趴下的自己,现在竟能轻松跟上口令。
“二!”
林少霖突然咧嘴一笑,故意把动作做得夸张,胸膛几乎贴地,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旁边同学的迷彩帽。教官踱步到他身后,军靴精准地踩在他微微抬起的臀部:“屁股收回去!”
“三!”
李青禾的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手臂弯曲的弧度都分毫不差。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在跑道上砸出小小的水花。刘漫漫注意到他的指尖微微发白,显然是用尽了全力。
“起立!”
众人如蒙大赦地爬起来,迷彩服前襟都晕开深色的水痕。吴教官却突然指向刘漫漫:“你,出列!”
她向前一步,积水没过了鞋帮。
“刚才数到几?”
“报告教官,三!”
“好。”吴教官的嘴角扬起危险的弧度,“给大家演示下标准俯卧撑。”
跑道上的积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刘漫漫再次俯身时,听见身后传来窃窃私语。
“她能行吗...”
“学霸连这个都...”
刘漫漫双掌重新贴上湿滑的地面,当第一个俯卧撑完成时,锁骨处汇集的水珠顺着领口滑落。
第二个,她看见李青禾的军靴微微前移了半步。
第三个,吴教官的秒表发出“滴”的一声。
“停!”
刘漫漫保持着俯卧撑预备姿势没动,手臂已经微微发抖。
“知道为什么让你做吗?”教官蹲下来,雨水从他的帽檐滴在她的迷彩服后背上,“动作太标准,显得其他人像在摸鱼。”
哄笑声中,刘漫漫被允许归队。她抹去脸上的雨水,林少霖趁机凑过来咬耳朵:“教官这是看上你了啊!”
“全体都有!”吴教官的哨声打断窃笑,“现在进行俯卧撑接力!”
雨越下越大,塑胶跑道上的积水已经能映出模糊的人影。
三班同学排成纵队,前一个人做完五个俯卧撑,后一个才能开始。轮到李青禾时,他的迷彩服后背已经湿透,肩胛骨随着动作起伏如展翅的蝶。
刘漫漫是最后一棒。当她俯身时,发现跑道积水里映出的不只是自己——李青禾的影子就站在她身后,双手微微前伸,像是随时准备接住力竭的她。
“加油!漫漫!”陈雨的喊声刺破雨幕。
三十个俯卧撑做完,刘漫漫的掌心火辣辣地疼。但当她站起身时,吴教官难得地点了点头:“不错,总算有个像样的。”说着瞥向其他同学,“看看人家女生!”
解散哨响起时,林少霖瘫在跑道上摆成“大”字形:“我不行了...这比五公里还折磨人...”他的迷彩服吸饱了水,像件沉重的铠甲。
李青禾默默递来一瓶矿泉水,指尖在瓶身上留下湿漉漉的印记。刘漫漫接过时,注意到他的手掌心也红了一片——不知是冻的还是磨的。
“谢谢。”她拧开瓶盖,发现瓶口处贴着张创可贴,上面用铅笔写着“防磨”二字。
雨水冲刷着少年们疲惫却明亮的眼睛。
在这片绿色的海洋里,有人偷偷把俯卧撑计数记在了手心里,有人珍藏了沾满橡胶颗粒的创可贴,而所有这些,都将成为青春最鲜活的注脚。
这雨一下就连续好几天。
清晨六点,刘漫漫套上潮湿的迷彩服时,布料贴在皮肤上的凉意让她打了个寒颤。晾在阳台的另一套军训服还在滴水,袖口凝结的水珠砸在地板上,像倒计时的秒针。
“这雨再下下去,我都要长蘑菇了。”周晓雯拧着衣角抱怨,迷彩帽檐滴下的水在她脚边积成一个小水洼。
操场上积着大大小小的水坑,像散落的镜子碎片。吴教官的哨声穿透雨幕:“全体都有!军姿准备!”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流成一道小瀑布,迷彩服的颜色深了好几度。
“一!二!三!四!”
口号声在雨中显得格外沉闷。刘漫漫感觉雨水顺着后颈流进衣领,在脊椎上蜿蜒出一道冰凉的小溪。李青禾站在她斜前方,湿透的迷彩服紧贴在背上,隐约可见肩胛骨的轮廓。他后颈的晒伤已经褪皮,新生的皮肤在雨水中泛着淡淡的粉色。
“军体拳!预备!”
六十八个身影在雨中整齐划一地转身,溅起的水花连成一片。刘漫漫的弓步冲拳带起一串水珠,打在旁边周晓雯的脸上,惹来一个佯怒的鬼脸。林少霖故意把马步横打做得夸张,结果脚下一滑,整个人扑进水里,迷彩裤瞬间染成深绿。
“好!”吴教官突然大吼,“这才像当兵的样子!”
高二(5)班的窗户探出几个脑袋,有人偷偷用MP4拍摄雨中的绿色方阵。不知谁起了个头,楼上突然传来参差不齐的合唱:“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军训最后一天,雨水奇迹般地停了。
结营仪式上,当三班方阵走过主席台时,刘漫漫看见李青禾的军礼标准得像个真正的士兵。他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但手臂没有一丝颤抖。
“敬礼!”
刚领完“优秀学员奖”的刘漫漫再次上台领奖状“军事训练标兵奖”,她微笑说着谢谢天教官。
转身时,刘漫漫的目光扫过校门口黑压压的家长人群。她一眼就认出了母亲——黄漫正踮着脚张望,手里举着件明显大一号的外套。
解散哨响起的那一刻,军训场瞬间沸腾。迷彩服们像出笼的鸟儿四散飞去,有人把帽子抛向天空,有人抱着教官嚎啕大哭。林少霖不知从哪掏出个相机,拉着三班同学疯狂合影。
“漫漫。”母亲的声音穿透嘈杂,她伸手抚上女儿晒得黝黑的脸颊,指尖在颧骨处的晒伤上停留:“这...怎么...”
“没事,阿妈。”刘漫漫握住母亲的手,发现自己的掌心多了几个薄茧。
身后传来熟悉的清冽嗓音,李青禾正被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女子拉着检查晒伤,他的目光穿过人群,与刘漫漫短暂相接。
校门口的梧桐树下,刘犇犇默默接过女儿的行李包。他掂了掂分量,又摸了摸女儿粗糙的指尖,突然转身假装整理后备箱。但从刘漫漫的角度,分明看见父亲用袖子飞快地抹了下眼睛。
返程的车上,收音机里放着老歌。
雨后的城市透着清新的气息,行道树上的水珠偶尔滴落在车窗上,将阳光折射成小小的彩虹。刘漫漫忽然想起今早收拾行李时,在枕头下发现的那张素描——画上是雨中打军体拳的她,落款处画了颗小小的五角星。
而高一(3)班的教室里,李青禾正把晒黑的左手放在课桌上,与右边没晒到的白皙手腕形成鲜明对比。他的铅笔在素描本上轻轻滑动,画着记忆中雨中敬礼的瞬间。
而在他身后的黑板上,还留着没擦掉的军训课表——第十五天的空格里,被人用粉笔画了个笑脸,还写着小小的下周一见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