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浊浪噬龙鳞 寒潭隐玄鳞

冰冷的河水如同无数根钢针,刺透湿透的夜行衣,狠狠扎进沈墨的骨髓。他攀附在破船残骸湿滑腐朽的木板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河底淤泥的腥臭和刺骨的寒意。身体在剧烈的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细碎的声响。通济门水关码头的喧嚣早已被抛在身后,眼前只剩下墨汁般浓稠的夜色,以及那艘载着秘密与死亡、顺流疾驰而去的诡异漕船消失的方向。

船上那几人合力将沉重木箱推入河中的画面,如同烙印般刻在沈墨的脑海。沉箱!他们在湮灭证据!那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是“血祭”所用的邪物?是“九幽红莲”勾连清妖的密信?还是……足以再次撼动天京的致命武器?

他挣扎着爬上岸边的泥滩,精疲力竭地瘫倒在散发着腐草气息的芦苇丛中。冰冷的泥浆包裹着身体,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麻木。他剧烈地咳嗽着,呕出几口带着河腥味的浊水,眼前阵阵发黑。毒烟的后遗症、冰冷的河水、搏杀的消耗,几乎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沙……沙……”

芦苇丛深处,传来极其轻微的、如同夜行动物穿行的声响。

沈墨瞬间绷紧了全身的神经,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短匕,身体却因寒冷和疲惫而僵硬迟缓。他屏住呼吸,浑浊的目光死死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黑暗中,一个纤细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悄然分开茂密的芦苇,出现在他面前。依旧是那身深色的劲装,脸上蒙着湿透的黑巾,只露出一双在暗夜里依然明亮如寒星的眼睛——阿枝!

她无声地走近,蹲下身,目光在沈墨惨白的脸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她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粒散发着辛辣刺鼻气味的黑色药丸。她捏起一粒,不由分说地递到沈墨嘴边。

沈墨看着她,眼中充满了警惕、疑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他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张开嘴,任由那粒带着浓烈药味的丸子滑入喉中。一股灼热的暖流瞬间从胃里炸开,迅速驱散了部分寒冷和麻痹感,让他混乱的思绪也为之一清。

“那艘船……是‘红莲坛’的引渡舟。”阿枝的声音透过面巾,清冷而直接,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没有丝毫情绪波动,“沉下去的箱子,是‘祭器’和‘信引’。”

“红莲坛?祭器?信引?”沈墨强撑着坐起身,盯着阿枝的眼睛,“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知道这些?又为何……一次次救我?”

阿枝避开了他锐利的目光,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不想你死得太快,也不想‘九幽红莲’的谋划太早得逞。”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沈墨紧捂着的胸口(那里藏着血玉红莲玉佩),“那块血玉红莲,是‘坛主’的信物,也是开启‘红莲净火’仪式的钥匙之一。他们沉掉祭器,是察觉到了危险,暂时蛰伏。但‘信引’已出,‘东风’……快到了。”

“东风?”沈墨心头剧震!又是“东风”!这指向清军入城的致命信号!他急切追问:“‘信引’是什么?沉在哪里?‘东风’何时至?”

阿枝却摇了摇头:“‘信引’沉处,只有掌坛之人知晓。至于‘东风’……”她抬眼望向北方,那是清军江南大营的方向,声音带着一丝飘渺的寒意,“天京城破之日,便是‘红莲净火’焚尽伪朝之时。快了……我能感觉到。”

她不再多言,站起身,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水墨,迅速退入芦苇丛深处,只留下最后一句低语在风中飘散:“别再追了……你碰不到‘九幽’……也挡不住‘红莲’……活下去……或许……还能看到天火焚城……”

声音消失,芦苇丛恢复了死寂,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沈墨僵在原地,阿枝的话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早已紧绷的神经。“红莲坛”、“祭器”、“信引”、“东风”、“红莲净火”……这些充满邪异色彩的词语,拼凑出一个比单纯颠覆政权更加恐怖的计划——一场以整座天京城为祭坛、以百万生灵为牺牲的、名为“净火”的毁灭仪式!

而那枚血玉红莲玉佩,竟是开启这地狱之门的钥匙之一!

活下去?在天火焚城的预言中苟活?看着这座城池化为灰烬?不!沈墨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他挣扎着站起身,湿冷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但心中那股被阿枝话语激起的、混合着愤怒与不甘的火焰,却熊熊燃烧起来!

必须找到沉入河底的“信引”!必须阻止“红莲净火”!

他拖着疲惫冰冷的身体,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河岸向下游摸索。夜色浓重,河水湍急浑浊,想要在宽阔的河床上找到几个沉箱,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沈墨没有放弃。他仔细辨认着水流的方向、速度,回忆着漕船沉箱时的大致位置和木箱入水后溅起的水花范围。

搜寻了将近一个时辰,天边已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沈墨的体力再次濒临极限,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脚下被河滩淤泥中的一块硬物绊了一下!他一个踉跄,低头看去,绊他的并非石头,而是一段被河水冲刷得发白、半埋在泥里的……粗大缆绳!

这缆绳的材质和粗细,与昨夜那艘诡异漕船上断裂的缆绳极其相似!

沈墨精神一振!他立刻蹲下身,顺着缆绳的方向,在冰冷的河水中摸索。很快,他在距离岸边约莫七八步远的浅水淤泥中,摸到了一个坚硬的、棱角分明的巨大物体!是沉箱!其中一个!

他奋力挖掘周围的淤泥,冰冷的河水没过腰际。木箱渐渐露出轮廓,异常沉重,箱体被厚实的桐油反复涂抹过,密封极严。箱盖边缘,钉着几枚粗大的铁钉,钉帽上……赫然刻着一个微缩的、扭曲藤蔓与漩涡的“九幽”印记!

果然是“九幽红莲”的东西!

沈墨心头狂跳,他拔出短匕,撬开钉帽已经锈蚀的铁钉。沉重的箱盖被掀开一条缝隙,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硫磺、硝石以及某种特殊腥气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

借着微弱的晨光,沈墨看清了箱内的东西——不是预想中的邪教法器或密信,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着的、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状物!拆开油布一角,露出的赫然是乌黑锃亮、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崭新火枪枪管!旁边还有成盒的铅弹、封装的火药筒!箱底,则压着一面折叠整齐的深蓝色旗帜,旗帜一角,用金线绣着一个张牙舞爪的狻猊兽首!

清军江南大营“洋枪队”的制式装备!还有……狻猊旗?这狻猊兽首……沈墨瞳孔骤然收缩!这图案,竟与当初在圣库废墟李魁耳房里发现的那枚兽首衔环铺首的狻猊造型,有七八分神似!是巧合?还是……

一个更恐怖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圣库焚毁案中那个神秘的紫檀妆匣,其狻猊铺首……难道并非来自北府旧物,而是……仿制清军“狻猊营”的标志?!杨氏、秦日纲一伙,不仅贪墨,不仅勾结“九幽红莲”,更早就在暗中与清军江南大营的“狻猊营”有所勾连?!这沉入河底的军械,就是“信引”?是“狻猊营”即将里应外合、配合“红莲净火”发动总攻的信号?!

“东风”……原来是指狻猊营!

沈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猛地盖上箱盖,环顾四周。晨光微熹,河滩空旷,远处已有早起的船工身影晃动。此地不可久留!

他迅速将木箱重新掩埋好,只取走了那面折叠的狻猊营旗帜,小心藏入怀中。刚做完这一切,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河滩的寂静!

沈墨心头一凛,立刻伏低身体,隐入茂密的芦苇丛中。

只见一队约十余人、风尘仆仆的骑兵,沿着河岸疾驰而来。这些人并非太平军装束,也未着清军号衣,穿着杂乱的皮袄或深色劲装,个个面带风霜,眼神锐利如鹰,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剽悍与疲惫。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面容刚毅,左脸颊一道寸许长的刀疤在晨光下格外显眼,腰间挎着一柄形制古朴的宽刃马刀。他们的马匹膘肥体壮,却口吐白沫,显然经过了长途奔袭。

“吁——!”刀疤脸首领在距离沈墨藏身处不远的地方勒住马缰,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河滩和浑浊的河水,眉头紧锁。他身后一名骑士指着下游方向:“黄旅帅,看那边!像是船撞过的痕迹!”

黄旅帅?沈墨心中一动!这称呼……他猛地想起一个人——圣库焚毁案中,那个因失职被周昌定为替罪羊、后来在混乱中侥幸逃脱、一直未被抓获的原圣库守卫旅帅——黄彪!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带着这样一支精锐的骑兵小队?他们从何而来?为何出现在通济门外的河滩?是追查沉船?还是……另有所图?

黄彪顺着手下所指望去,只见下游一处河湾的泥滩上,果然散落着一些新鲜的船板碎片和缆绳断茬,显然有船只在此处发生过剧烈碰撞或搁浅。他翻身下马,走到河滩边,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些碎片和泥地上的痕迹,脸色越来越凝重。

“是硬撞上岸的……船体受损不轻……”黄彪捻起一块带着焦糊味的船板碎片,凑到鼻尖闻了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有硫磺和火油味!不是普通货船!传令!散开搜索!看看有没有活口或者……落水的东西!”

骑兵们立刻散开,在河滩和附近的芦苇丛中仔细搜寻起来。

沈墨伏在芦苇丛中,心念电转。黄彪的出现,是意外?还是与这“九幽红莲”、与沉没的军械有关?他冒险从芦苇缝隙中仔细观察黄彪。此人虽满面风尘,但眼神沉稳,动作干练,与当初那个在圣库废墟前惶恐不安的旅帅判若两人。他腰间那柄马刀……刀柄的吞口处,似乎镶嵌着一小块暗红色的东西……像玉?

就在这时,一名在远处芦苇丛搜索的骑兵突然发出一声惊疑的低呼:“旅帅!这里有血迹!还有……这个!”

黄彪立刻大步走过去。那名骑兵从泥水里捡起一件东西,递给黄彪——赫然是半截断裂的、边缘参差不齐的深褐色粗纸片!上面隐约可见残缺的火焰印记和半个“承”字!

“承火”米券的碎片!

黄彪接过那染血的纸片,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中充满了震惊、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痛!他紧紧攥着那半截纸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向沈墨藏身的那片芦苇丛!仿佛隔着茂密的苇杆,也能感受到那充满压迫感的视线!

“给我搜!仔仔细细地搜这片芦苇!一只老鼠也别放过!”黄彪的声音如同寒铁摩擦,带着凛冽的杀意!

骑兵们应声而动,刀剑出鞘,呈扇形向沈墨藏身的芦苇丛包抄过来!脚步声踩断枯苇,越来越近!

沈墨的心沉到了谷底!怀中的狻猊营旗帜如同烙铁般灼烫!黄彪认出了“承火”米券碎片,反应如此激烈!他到底是哪一边的人?是敌是友?此刻暴露,是生是死?

冰冷的刀锋破开芦苇的声响近在咫尺!沈墨握紧了短匕,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就在他准备拼死一搏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浑浊的河水中,靠近自己刚才掩埋沉箱的位置,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射着微弱的晨光。

那是一个小小的、金色的物件,半埋在淤泥里,只露出一角。形状……像是一枚……鳞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