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玉扣锁九幽 孤臣临渊行

子夜的梆声在硝烟与血腥中颤抖着散开,如同敲在濒死巨兽的骨殖上。丙字库门前,巨大的焦坑还在蒸腾着刺鼻的硫磺与血肉混合的焦糊味,断肢残骸散落狼藉。爆炸的余波震得库区高墙嗡嗡低鸣,幸而库体坚固,那扇沉重的铁闸只被掀开一道缝隙,并未洞穿,库内堆积如山的火药终究未燃,天京城悬于一线的心跳,被阿枝那枚致命的枣核钉,险之又险地从鬼门关前拽了回来。

沈墨半跪在焦黑的土坑边缘,掌心紧紧攥着那枚染血的玉扣。温润的玉石被黏稠的血污包裹,上面雕刻的扭曲藤蔓与漩涡状图案,在火把摇曳的光芒下仿佛活了过来,蠕动着,散发着令人骨髓发寒的邪异气息。“九幽”二字,如同冰锥,深深刻入他的脑海,比丙字库前那声佯攻的爆炸更令人心悸。

承火?不过是浮于水面的油污!这玉扣,这“九幽”,才是沉于寒潭万丈之下、真正择人而噬的孽蛟!杨氏的铁牌,草上飞的米券,火药库的引爆者……所有看似指向“承火”的线索,其根源,竟都缠绕在这“九幽”的藤蔓之上!

“大人!清妖退了!是佯攻!”老秦捂着被碎石划破的额头,踉跄着冲到沈墨身边,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那帮孙子!就炸了段墙!人影都没见着就跑了!”他目光落在沈墨紧握的拳头上,“这……这是?”

沈墨缓缓摊开手掌,那枚染血的邪异玉扣暴露在火光下。“‘火德星君’身上找到的。‘九幽’。”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九幽?!”老秦倒吸一口凉气,浑浊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这……这比白莲教还邪乎的玩意儿……真存在?”

“存在。”沈墨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扫过混乱渐息的库区。守卫们惊魂未定地聚拢过来,看着地上“火德星君”的残尸和那巨大的焦坑,脸上交织着恐惧与茫然。火药局守将终于在一群亲兵簇拥下铁青着脸赶到,看到库门未毁,明显松了口气,但看向沈墨等人的眼神却充满了不善与猜忌。

沈墨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守将不会感谢他阻止了爆炸,只会怨恨他带来的混乱和伤亡。他必须立刻带着这枚玉扣和所有线索,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清理现场!收敛遗体!严密封锁丙字库!任何人不得靠近!违令者斩!”沈墨站起身,对着火药局守将冷冷丢下命令,不再看对方难看的脸色,转身对老秦等人低喝,“带上那匠人的名册!我们走!”

一行人如同裹挟着寒风的阴影,在守军复杂而戒备的目光中,迅速撤离了这座刚刚从地狱边缘挣扎回来的火药库。马蹄声再次敲击在死寂的街巷上,比来时更加沉重。沈墨怀揣着那枚冰冷的玉扣,如同揣着一块来自九幽寒冰,丝丝缕缕的寒意渗透肺腑。

回到典刑衙,天已微明。但衙内的气氛,比子夜的北城火药局更加压抑。留守的差役们神色惊惶,如同惊弓之鸟。沈墨刚踏入签押房,一名书吏便脸色煞白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大人!不好了!天牢……天牢出事了!”

“天牢?”沈墨心头猛地一沉!

“秦……秦日纲!还有杨氏、钱幕僚……他们……他们全死了!”书吏几乎瘫软在地。

“什么?!”沈墨如遭雷击!他一把抓住书吏的衣襟,“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就……就在刚才!狱卒送早饭时发现的!”书吏语无伦次,“都……都死在各自牢房里!七窍流血!跟……跟周典刑官死状一模一样!是……是中毒!有人下毒!”

灭口!斩草除根!沈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秦日纲、杨氏、钱幕僚,这些核心案犯,竟在重兵把守的天牢内,被同一时间、同一手法毒杀!下手之人,对天牢内部了如指掌,权势滔天!这绝非“承火”残余所能为!是“九幽”!是那个隐藏在更深黑暗中的庞然大物,在清理所有可能指向它的线索!动作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带我去天牢!”沈墨声音冰寒刺骨。

天牢深处,弥漫着死亡和绝望的气息。秦日纲的尸身仰倒在冰冷的石床上,双目圆睁,充满了惊骇与不甘,乌黑的血迹从口鼻眼角渗出,染污了囚衣。杨氏和钱幕僚的死状如出一辙,蜷缩在角落,如同被毒死的蝼蚁。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痕迹,没有任何可疑物品残留,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淡的、甜腻中带着腥气的怪味。

“断魂散……”沈墨看着那乌黑的血液和熟悉的死状,声音低沉。与周昌所中之毒同源!下毒者,是同一个人,或者说,同一股势力!手法干净利落,不留丝毫痕迹!

他蹲在杨氏的牢房内,仔细搜寻。墙角一堆呕吐出的秽物中,似乎有东西在微弱的晨光下反光。沈墨用刀尖小心拨开,赫然是几枚被腐蚀得乌黑的珍珠耳环!这是杨氏被抓时佩戴之物,竟被她吞了下去?在临死前的剧痛中呕吐了出来?她吞下这耳环做什么?

沈墨用布包裹住手,捡起一枚耳环。珍珠暗淡无光,镶嵌的托座是普通的银质,并无特殊。他皱眉,目光落在耳环托座内侧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被呕吐物覆盖的凸起上。他小心地用刀尖剔开污物。

一个微不可察的、比米粒还小的印记显露出来——赫然是那扭曲藤蔓与漩涡的简化图案!与“火德星君”玉扣上的“九幽”印记,如出一辙!

杨氏!她不仅仅是“承火”的信徒!她身上,竟也有“九幽”的烙印!她吞下耳环,是想在临死前毁灭这最后的证据?!这“九幽”的触手,竟早已深深探入了秦日纲集团的核心!甚至可能……秦日纲也不过是“九幽”推到台前的一枚棋子?

沈墨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浊、更凶险!他怀中的玉扣,杨氏耳环上的印记,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在一起,指向那深不见底的“九幽”!

“大人!大人!”老秦跌跌撞撞地冲进牢房,脸色比死人还难看,“不好了!我们带回来的……那个印米券的匠人……死……死在羁押房里了!”

“什么?!”沈墨猛地转身,眼中血丝密布!又一个!

“看守的兄弟换班时发现的……也是……七窍流血!中毒!”老秦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和……和这里一样!”

灭口!同步灭口!天牢案犯,典刑衙羁押的匠人……所有可能接触到核心秘密的人,在同一时间,被同一股力量,以同一种方式彻底抹去!“九幽”的力量,竟已渗透到了典刑衙内部!甚至可能……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沈墨冲出天牢,冰冷的晨风也无法吹散他心头的阴霾和刺骨的寒意。他回到签押房,反锁房门,将怀中的“九幽”玉扣、杨氏的耳环、以及那份染坊区带回来的信徒名册,一字排开在案头。这三样东西,如同三块来自深渊的碎片,散发着冰冷而邪恶的气息。

他拿起名册,强忍着巨大的疲惫和压力,如同最执着的矿工,在密密麻麻的人名和朱砂印记中,再次寻找与“九幽”相关的蛛丝马迹。没有直接的“九幽”字样。但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几个记录日期极早、发展信徒数量庞大、且位置分散于天京各城区(包括靠近王府区域)的“头目”名字上。

其中一个名字,让他瞳孔骤然收缩——“薛瞎子”。

地址:北王府旧址附近,关帝庙后街,染缸巷。

关帝庙后街,染缸巷!这地址……与当初张驼子藏身的废弃染坊区位置高度重合!甚至……就是同一个区域!“薛瞎子”……张驼子……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这个“薛瞎子”,是“承火”在底层发展信徒的头目,还是……更深层“九幽”的联络人?

一股强烈的直觉驱使着沈墨。他必须再去一次染坊区!必须找到这个“薛瞎子”!这可能是目前唯一尚未被斩断的、连接着“九幽”的线索!

他不再犹豫,迅速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灰布短打,将“九幽”玉扣用油布仔细包好贴身藏匿,又将杨氏的耳环和名册摘要抄录一份塞入怀中。佩上短匕,吹熄灯火,如同融入黎明的灰暗,悄无声息地潜出了戒备森严却已千疮百孔的典刑衙。

天京城在灰白的晨光中苏醒,却毫无生机。饥饿的流民蜷缩在街角,眼神空洞。死亡的腐臭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沈墨如同游魂,穿行在死寂的街巷,向着城南那片巨大的、散发着绝望与混乱气息的染坊棚户区奔去。

他熟门熟路地穿过迷宫般污浊的巷道,避开早起劳作的染工麻木的目光,再次摸到了那片堆满废弃染缸的荒地,找到了那座破败的关帝庙后墙。第三个半埋的染缸,洞口依旧。

沈墨没有立刻进去。他伏在残破的庙墙阴影里,如同最耐心的猎人,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晨光熹微,荒地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只乌鸦在染缸上聒噪。死寂中,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诡异。

观察了足有一炷香时间,确认附近无人盯梢,沈墨才如同狸猫般滑到染缸旁,移开砖头,钻进了那散发着浓重霉味和人体气息的洞口。

洞里比上次更加昏暗、潮湿。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沈墨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张师傅?”他压低声音呼唤,同时迅速摸出火折子擦亮。

微弱的光芒照亮了狭小的空间。眼前的景象让沈墨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张驼子那佝偻干瘦的身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蜷缩在角落的破草席上!他的喉咙被利器割开,深可见骨,暗红色的血液早已凝固,浸透了身下的草席和泥土!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低矮的洞顶,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他的右手紧握成拳,指缝中似乎死死攥着什么东西!

灭口!又是灭口!连藏匿于此、与世无争的张驼子也未能幸免!“九幽”的耳目,竟已遍布天京的每一个角落!

沈墨强忍着翻腾的胃液和巨大的悲愤,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掰开张驼子那僵硬冰冷的手指。

掌心里,紧紧攥着一小片被血浸透的、边缘参差不齐的深褐色粗纸——正是“承火”米券的一角!纸片上,那粗糙的火焰印记和“承火”二字,在血污中显得格外刺眼!而在纸片背面,用炭笔极其潦草地写着一个地址,墨迹被鲜血晕染开,但依稀可辨:

“薛瞎子。染缸巷尾,歪脖柳,地窖。”

染缸巷尾!歪脖柳!地窖!这是张驼子临死前用血传递的最后信息!指向那个名册上的“薛瞎子”!

沈墨将血染的纸片紧紧攥住,如同攥着张驼子最后的遗言和滚烫的仇恨。他最后看了一眼老人那死不瞑目的双眼,低声道:“张师傅,安息。这血债,沈墨记下了!”

他不再停留,迅速退出地洞,将砖头复位,抹去痕迹。晨光已经大亮,染坊区开始有了人声,但沈墨却感到一股比子夜更深的寒意。他如同幽灵般,向着染缸巷尾的方向潜行。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锋之上,走向那“九幽”阴影笼罩的、名为“薛瞎子”的深渊入口。

染缸巷尾,一棵巨大的、枝干虬结扭曲的歪脖子老柳树,如同一个畸形的巨人,伫立在堆积如山的废弃染缸和破布垃圾旁。柳树下,一个半塌的窝棚后面,掩盖着一个极其隐蔽、用破木板虚掩着的地窖入口。

沈墨伏在不远处一堆破染缸的阴影里,锐利的目光如同钉子,死死钉在那个地窖入口上。洞口很安静,仿佛无人居住。但他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太安静了,连附近的野狗都远远避开这片区域。

他耐心等待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渐渐升高。终于,地窖的破木板被从里面轻轻顶开一条缝隙。一只枯瘦、肮脏、留着长指甲的手伸了出来,摸索着将一个破陶罐放在洞口外,里面似乎是些馊臭的残羹。随即,缝隙合拢。

就是现在!里面有人!沈墨不再犹豫,如同离弦之箭,从阴影中暴射而出!几个起落便冲到地窖口,在木板重新关闭前,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脚踹去!

“砰!”腐朽的木板应声碎裂!

“典刑衙!薛瞎子!出来!”沈墨的厉喝如同惊雷,灌入地窖!

地窖内光线昏暗,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霉烂、草药和某种动物腥臊的怪味扑面而来!一个穿着破旧道袍、身形干瘦如同骷髅、脸上蒙着一块脏污黑布、只露出一双浑浊白翳眼睛的佝偻身影,正惊恐地缩在角落的草堆里!正是“薛瞎子”!

“官……官爷饶命!小老儿只是混口饭吃……”薛瞎子声音沙哑颤抖,如同破锣。

沈墨一步踏入地窖,短匕出鞘,寒光直指薛瞎子:“混饭吃?混的是‘承火’的饭?还是‘九幽’的饭?!”他刻意加重了“九幽”二字,目光如电,紧盯着薛瞎子那蒙着黑布的脸。

听到“九幽”二字,薛瞎子那佝偻的身体猛地一颤!虽然隔着黑布,沈墨也能感觉到他眼中瞬间爆发的极度恐惧!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如同筛糠般抖了起来,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反应!他果然知道“九幽”!

沈墨心中警兆骤生!就在他准备上前制住薛瞎子的瞬间,地窖入口上方,那棵巨大的歪脖子柳树茂密的枝叶间,三道凌厉至极的寒光,如同毒蛇般无声无息地噬下!目标并非沈墨,而是……他身后刚刚被踹开的、毫无遮掩的地窖入口!

“夺!夺!夺!”三支淬着幽蓝光芒、造型奇特的短小弩箭,精准无比地钉在了地窖入口两侧的木框和地面上!瞬间,一股浓烈的、带着刺鼻甜腥味的黄绿色烟雾,从弩箭尾部猛地喷涌而出!烟雾迅速弥漫,充斥了整个狭小的地窖入口!

毒烟!陷阱!

“闭气!”沈墨只来得及嘶声大吼,猛地扑向角落的薛瞎子,想将他拖离毒烟范围!

然而,已经晚了!

薛瞎子在那毒烟升腾的瞬间,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他双手死死抓住脸上的黑布,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鸡鸣般的恐怖声响!黑布下,他的口鼻处,瞬间涌出大股大股乌黑粘稠的血液!

“嗬……九幽……永……”薛瞎子最后几个字含糊在血沫中,身体如同被抽空了骨头,软软瘫倒在地,再无声息。那双浑浊的白翳眼睛,透过脏污的黑布,空洞地瞪着地窖低矮的顶棚,充满了和秦日纲、杨氏、周昌、张驼子如出一辙的惊骇与不甘!

又是灭口!同步毒杀!沈墨甚至没来得及碰到他一根指头!

地窖入口被浓烈的毒烟封锁!沈墨屏住呼吸,只觉得一股甜腥刺鼻的气味直冲脑门,眼前阵阵发黑!他强忍着眩晕和呕吐感,猛地扑向地窖深处,用匕首疯狂劈砍角落一处看似薄弱的土壁!

“轰隆!”土壁被挖开一个破洞!沈墨不顾一切地钻了出去!外面是堆积如山的破布垃圾!

他踉跄着冲出垃圾堆,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相对新鲜的空气。再回头望去,那棵歪脖子柳树枝叶摇曳,早已不见刺客踪影,只有地窖入口处,黄绿色的毒烟仍在丝丝缕缕地溢出,如同来自九幽的呼吸。

沈墨看着薛瞎子倒毙的地窖,看着手中那张被张驼子鲜血浸透、指向这里的米券碎片,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将他吞噬。

他找到了线索,却只找到一具迅速冰冷的尸体。

他触碰到了“九幽”,却只换来更深的迷雾和更致命的杀机。

这枚来自深渊的玉扣,如同一个冰冷的嘲讽。他,沈墨,这个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孤臣,正被一只无形而恐怖的巨手,一步步逼向那名为“九幽”的、真正的万丈深渊。前路,已无光明,唯有深不见底的黑暗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