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季的尾巴缠着彝山迟迟不肯走,空气里拧得出水汽。乌蛮滋佳和阿秀背着几乎有半人高的竹篓,踩在湿滑的山径上。沉重的竹篾边缘压得乌蛮滋佳肩胛骨生疼,每走一步,篓底就蹭着他洗得发白的裤腿,发出沉闷的沙沙声。这篓子,得装满多少山珍,才能填上开学时那笔学杂费窟窿?他心里没底,只觉得前路像眼前这盘绕上升、隐没在浓雾里的山路一样漫长。
身后传来九妹清脆的笑声,像林间突然惊飞的雀鸟。她空着手,脚步轻快,正拽着阿代的手臂摇晃:“阿哥,你看那朵云,像不像只大蘑菇?”阿代无奈地笑着,他肩上挎着个军绿色的小帆布包,松松垮垮,纯粹是陪妹妹进山“寻宝”的模样。李洪平紧跟在九妹另一侧,手里捏着根不知从哪儿折来的细长树枝,煞有介事地在前方草丛里拨弄,仿佛开路先锋,他背上那个崭新的双肩背包,鼓鼓囊囊,塞满了零食和水壶,与乌蛮滋佳、阿秀的沉重背篓格格不入。
“喂,乌蛮滋佳,”李洪平转过头,脸上是那种惯常的、带着供销社主任的儿子优越感的笑容,“走快点咯?磨磨蹭蹭,好菌子都让别人捡光了!”他目光掠过乌蛮滋佳沉重的背篓,又轻飘飘地落在九妹身上。
乌蛮滋佳没应声,只是抿紧了嘴唇,把肩上的背篓绳又往上耸了耸。绳结深深勒进皮肉里,带来一阵钝痛,这痛楚奇异地压下了心头那点被轻视的躁动。他瞥了一眼身旁的阿秀。她低着头,额发被汗水打湿,粘在微黑的额角,正专注地盯着脚下的路。她的背篓同样巨大,里面还塞着块旧塑料布,压得她单薄的脊背弯出一道隐忍的弧线。阿秀家五个姑娘,人称“五朵金花”,她是老三。最小的五娣姐,生来就不会说话。昨天傍晚,乌蛮滋佳去找阿秀商量进山,刚走到她家那歪斜的竹篱笆外,就听见五娣姐细弱得像小猫一样的哭声。他探头望去,昏暗的火塘边,五娣姐小小的身子蜷在阿秀怀里,小脸蜡黄,阿秀正用木勺一点点给她喂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苞谷糊糊。她们的爹,那个倔得像块老青冈木的生产队仓库保管员,坐在门槛上吧嗒着空烟锅,眼睛望着远处黑黲黲的山影,一言不发。寨子里谁不知道,就算家里的娃娃饿得嗷嗷叫,他也绝不会让公家粮仓少一粒苞谷。这沉甸甸的篓子,压着的不只是书本费,更是五娣姐下一顿能稠一点的糊糊,是阿秀一家沉甸甸的生计。
林子越来越深。腐叶堆积,踩上去软绵绵的,散发出潮湿的、带着泥土腥甜和朽木微醺的复杂气味。巨大的树冠在高处交错,筛下稀薄的光线,林间幽暗如黄昏。菌子就藏在这片幽暗的王国里。
“看这儿!”九妹惊喜地叫起来,像只小鹿般灵巧地跳过一截倒木。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一片肥厚的蕨类叶子。几朵伞盖圆润、颜色橙黄的“蛋黄菌”露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鲜亮,菌柄粗壮,沾着晶莹的露珠。
“真漂亮!”李洪平立刻凑过去,殷勤地用树枝帮九妹拨开更多的叶子,露出底下更大的一小丛。他手脚麻利地将那些还带着泥土芬芳的菌子一一摘下,看也不看,直接塞进了九妹斜挎着的一个小巧精致的藤编小篮子里——那是他上山前特意塞给九妹的。“喏,拿着玩,都是你的!”他的声音里带着刻意的宠溺和炫耀。
九妹有些不好意思地推拒:“洪平哥,太多了,你自己也采点嘛。”
“哎呀,我采这玩意儿干嘛?”李洪平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眼睛却瞟向站在不远处的乌蛮滋佳和阿代,“我又不靠这个交学费,也不缺这点吃的。你拿着,好看!”他又拿起一朵最大的蛋黄菌,在九妹眼前晃了晃,阳光透过叶隙恰好落在那鲜艳的菌盖上。
二
乌蛮滋佳正弯腰在一棵老栎树虬结的树根附近搜寻,那里有一小片刚冒头的、灰褐色伞盖的牛肝菌。他刚伸出手,李洪平那轻飘飘的“交学费”三个字,像淬了毒的细针,隔着几步远的空气,“嗖”地一下扎进他耳膜,又顺着血脉直刺心尖。他伸向菌子的手猛地一顿,指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一股酸涩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咙,又苦又辣,噎得他几乎喘不上气。他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湿泥的手指,粗糙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背篓的绳索仿佛突然变成了烧红的铁丝,深深勒进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灼痛。他强迫自己弯下腰,用微微发颤的手指,近乎粗暴地将那几朵牛肝菌扯了下来,重重地扔进自己背后的竹篓里,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仿佛在摔打什么仇敌。
阿代皱了皱眉,看了看李洪平堆满九妹小篮子的菌子,又看了看乌蛮滋佳僵硬的背影和那只沉甸甸的大篓,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他沉默地走到另一处,用脚拨开厚厚的落叶层,仔细寻找着。
“阿秀姐,”九妹提着小篮子跑到阿秀身边,想把里面的蛋黄菌倒给她一些,“给你,这个好找,我再去捡。”
阿秀连忙侧身躲开,脸上挤出一点局促的笑,摆着手,声音低低的:“不用不用,九妹,你自己留着玩。我……我找别的。”她加快脚步,走向林间更幽暗潮湿的深处,身影很快被横生的枝桠和垂挂的藤蔓吞没。她的背篓依旧空荡荡的,像一张饥饿张大的嘴。
幽深的林子像个巨大的迷宫。浓密的树冠几乎遮蔽了所有天光,只在厚厚的苔藓上投下斑驳诡异的暗绿光斑。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烂枝叶和陈年湿土混合的浓重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脚下是深不可测的腐殖层,不知堆积了多少个春秋,踩上去软绵绵、滑腻腻,每一步都像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的腐烂内脏上,发出令人不安的“噗叽”声,偶尔还能感觉到朽木在脚下无声地断裂。巨大的板状树根如虬龙般盘踞地面,湿滑的青苔覆盖其上,稍不留神就能让人摔个结实。低垂的藤蔓和带刺的灌木像拦路的鬼爪,撕扯着他们的衣裤,留下湿漉漉的划痕。寂静,无边无际的寂静,只有他们自己粗重的喘息、脚下泥泞的声响和偶尔不知名鸟雀发出的、短促而怪异的鸣叫,更衬得这密林深处幽闭得令人心头发慌。
“这鬼地方!”李洪平烦躁地用手背抹掉额头黏腻的汗水和蹭上的蜘蛛网,他那身簇新的运动服沾满了泥点和枯叶,狼狈不堪。他泄愤似的用树枝狠狠抽打了一下旁边湿漉漉的蕨丛,“除了烂叶子就是烂木头!连个像样的菌子毛都没见着!乌蛮滋佳,你带的好路!”他迁怒地喊道,声音在寂静的林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乌蛮滋佳没回头,他正用柴刀小心地拨开一片覆盖着厚厚苔藓的朽木,专注地寻找着可能藏匿其下的菌窝。汗水顺着他紧抿的嘴角流下,滴落在枯叶上。李洪平的抱怨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他只当没听见。阿秀更是沉默,她像林间一道无声的影子,只专注于脚下的腐叶和树根缝隙,每一次弯腰,每一次伸手,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