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残灯烬

  • 尘与墟
  • 秋三戋
  • 4455字
  • 2025-06-17 11:49:37

风铃声断断续续,如同溺水者微弱的呼救,在石峡幽深曲折的罅隙间游弋、回荡。每一次脆响,都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牵扯着苏烬残存的意识,拽着他沉重的躯体,在冰冷坚硬的冻土和嶙峋的怪石间,一寸寸向前挪移。

石峡越往深处,光线越是稀薄。浓稠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墨汁,沉甸甸地包裹下来,吞噬着视野里最后一点模糊的轮廓。唯有那微弱的风铃声,成了黑暗中唯一的方向。苏烬闭着眼,仅凭听觉和脚下冻土传来的冰冷触感,摸索着前进。手臂深可见骨的伤口被布条草草捆扎,每一次摩擦岩壁都带来钻心的剧痛,血水早已浸透布条,又在低温下冻结,硬邦邦地贴在皮肉上。丹田深处,那个冰冷的黑色漩涡在淡青苔藓暖流的压制下,旋转得异常滞涩,如同生锈的齿轮,每一次转动都牵扯着灵根深处盘踞的黑色“根须”,带来阵阵钝痛和森寒的麻木。怀里的黑石沉寂着,搏动感微弱,却像一枚深埋的毒刺,冰冷地提醒着它的存在。

他不敢停下咀嚼口中的苔藓。那滑腻冰冷的触感和浓重的土腥味早已麻木了他的味觉,吞咽成为一种机械的本能。淡青色的暖流丝丝缕缕地在冰冷的躯体内游走,对抗着无处不在的寒意和丹田的森然,维系着这具破败躯体最后一点生机。他像一头被重创、仅凭本能驱使的野兽,所有的念头都坍缩成两个字:向前。

铃声近了。

不再是飘渺难寻的召唤,而是变得清晰、稳定,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叮铃…叮铃…不急不徐,仿佛亘古以来就在这片黑暗深处回响。风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火气?

不是荒野篝火的焦糊味,也不是村庄灶膛的柴火气,那是一种更加清淡、更加悠远、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草木灰烬味道的烟火气。这缕微弱的气息,在这片死寂冰冷、只有风哭石号的石峡深处,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令人心颤。

苏烬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几分,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球在黑暗中徒劳地转动,试图捕捉那铃声和烟火气的来源。

前方,石峡似乎到了尽头。嶙峋的石壁向两侧豁然敞开,视野骤然开阔。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想象中的仙家洞府、灵山妙境。

是一片巨大的、倾斜的废墟。

残破的、巨大的石质基座如同巨兽断裂的脊骨,半埋在冻土和厚厚的枯枝败叶之下,在昏暗的天光下勾勒出庞大而凄凉的轮廓。断裂的巨大石柱横七竖八地倒伏在废墟之中,有些深深插入冻土,只露出半截布满风蚀痕迹的柱身;有些则彻底碎裂,散落成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块,被厚厚的苔藓和枯藤覆盖。依稀可辨的台阶早已残破不堪,淹没在荒草和碎石之下。更远处,依着后方一面相对完整的、高耸入云的巨大断崖,矗立着几栋摇摇欲坠的建筑轮廓。

那些建筑,与其说是殿宇,不如说是勉强支棱在断壁残垣上的巨大棚屋。墙体是粗糙的原木和巨大的不规则石块混杂垒砌,缝隙间塞着枯草和泥巴。屋顶覆盖着厚厚的、不知名的枯黄茅草,在凛冽的寒风中簌簌抖动,仿佛随时会被掀飞。几扇破败的木窗用草绳勉强固定着,黑洞洞的,透不出一丝光亮。

荒凉。破败。死寂。

只有那清晰的风铃声,正来自废墟深处,那几栋歪斜棚屋中最高的一栋的屋檐下。一枚小小的、黄铜色的铃铛,用褪色的红绳系在檐角一根探出的、同样布满裂纹的木梁上,在寒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清脆空灵的叮铃声。

而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烟火气,则从最高那栋棚屋侧面,一个低矮、用乱石和泥巴糊成的烟囱里,极其微弱地飘散出来,细若游丝,仿佛随时会被寒风掐灭。

这里…就是青岚宗?

苏烬僵立在石峡出口的阴影里,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寒风卷着雪籽,抽打在他布满血污和尘土的破旧夹袄上,发出噗噗的轻响。他望着那片巨大的废墟,望着那几栋在寒风中瑟缩的破败棚屋,望着檐角那枚孤独摇曳的风铃。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比东荒的寒风更甚,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冻结了他残存的、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凌虚子…那个从天而降、用命把他从紫黑天幕和暗红虚影下拖进这片荆棘林的青袍人…他拼死护住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一个比熄壤村更加破败、更加死气沉沉的…废墟?

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几乎要将他残存的意志彻底冲垮。怀中的黑石仿佛感应到他心神的剧烈动荡,沉寂的搏动猛地清晰了一丝,丹田处的冰冷漩涡也似乎挣扎着想要加速旋转,释放出更深的寒意。

就在这时,那低矮烟囱里飘出的、微弱到极致的烟火气,被风卷着,拂过他的鼻尖。那缕清淡悠远、带着草木灰烬味道的气息,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失望的冰层。

还有人在。至少,那烟囱下,还有一点活气。

活下去!

这个念头再次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烧尽了所有的迟疑和茫然。管它是仙宗还是废墟!管它破败还是死寂!只要还有一点烟火气,就还有一线生机!

苏烬不再犹豫。他拖着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身躯,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了这片倾斜的废墟。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枯枝败叶,踩上去发出沉闷腐朽的碎裂声。倒塌的石柱、散落的巨大石块,如同沉默的墓碑,矗立在荒草与荆棘之间。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岁月沉淀下的尘埃味和植物腐败的气息,混合着那缕微弱的烟火气,形成一种奇异而苍凉的味道。

他朝着那栋悬挂着风铃的最高棚屋走去。越靠近,那叮铃声便越发清晰,烟火气也略微浓郁了一丝。棚屋的木门歪斜着,没有门板,只挂着一块厚重的、边缘磨损起毛的灰黑色兽皮帘子,遮挡着门洞,也挡住了屋内的景象。

苏烬在兽皮帘子前停下。手臂的剧痛,丹田的森寒,长途跋涉的脱力感,以及面对未知的紧张,让他喘息粗重,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草木灰烬味的烟火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抚。他伸出那只相对完好的手,颤抖着,却又异常坚定地,抓住了那块冰冷粗糙、带着浓重兽腥味的厚重兽皮帘子边缘。

入手沉重,带着一种粗粝的质感。他用力,向旁边掀开一条缝隙。

一股混合着烟火气、草药味、陈旧木头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如同雨后森林深处般湿润清冽气息的暖风,猛地从门帘缝隙中涌出,扑在苏烬冰冷的脸上!

这暖意并不炽热,甚至有些微凉,却带着一种与石峡外刺骨寒风截然不同的、令人心神一松的温润感!仿佛瞬间从冰窟跌入了一片潮湿温暖的苔藓地。

苏烬被这突如其来的暖风激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眯起了眼,朝门帘缝隙内望去。

光线昏暗。屋内没有灯烛,只有屋子中央,一个用黑色石块粗糙垒砌的方形火塘里,燃烧着一小堆微弱的炭火。炭火不是寻常的木炭,而是一种奇特的、散发着淡淡青色微光的炭块,只有寥寥几块,静静地燃烧着,没有寻常火焰的跳动,只有一种温润内敛的光和热散发出来,照亮了火塘周围一小片区域。

火塘边,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帘,盘膝而坐。

那是一个极其瘦削佝偻的背影。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同样打满补丁的灰色旧道袍,袍子空荡荡地罩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灰白的头发用一根枯树枝随意地挽在脑后,散落着不少凌乱的发丝。他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看着火塘里那几块燃烧的青炭,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凝固的泥塑。只有偶尔,他那如同枯枝般的手指,会极其轻微地动一下,似乎是在拨弄炭火。

整个屋子异常简陋空旷。除了火塘和那个佝偻的背影,几乎看不到任何陈设。地面是夯实的泥土,角落里堆着一些看不清形状的杂物,覆盖着厚厚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那股混合的、温润的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孤寂与迟暮。

苏烬僵在门帘外,掀着帘子的手停在半空。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是开口?还是退走?眼前这景象,与他想象中的“宗门”,与凌虚子临终嘱托的份量,落差巨大得如同天堑。

就在这时,那佝偻的背影,似乎并未回头,却仿佛早已洞悉门外的一切。一个极其苍老、沙哑、如同枯叶摩擦般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疲惫,缓缓地在寂静的屋内响起:

“进来吧,孩子。门外的‘蚀骨寒’,挡不住你多久了。”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兽皮帘子和呼啸的寒风,钻进苏烬的耳朵里。

“蚀骨寒”三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在苏烬脑海中炸响!他浑身剧震!这个佝偻的老者…他竟一眼看穿了自己体内那源自黑石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森然寒意?!

苏烬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是敌?是友?是陷阱?还是…唯一的生路?

所有的念头在电光火石间碰撞、翻滚。但身体深处那不断蔓延的冰冷和剧痛,还有那缕温润的、带着草木灰烬味的烟火气,却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做出了选择。

他不再犹豫。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猛地掀开了那块厚重的兽皮帘子!

一股更浓郁的温润气息包裹了他。他踉跄着,一步踏入了这间昏暗、简陋、却透着奇异温暖的棚屋。沉重的兽皮帘子在身后落下,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寒风和冰冷的荒芜。

棚屋内,只剩下火塘里青炭燃烧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噼啪声,以及苏烬粗重压抑的喘息。他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浑身血污,狼狈不堪,像一头误入人类巢穴的受伤幼兽,警惕而茫然地注视着火塘边那个依旧佝偻着、背对着他的灰袍身影。

老者依旧没有回头。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如同枯枝般的手,朝着火塘对面一个用干草简单铺就、还算平整的位置,轻轻指了指。动作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迟缓。

“坐。”那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把凌虚子给你的东西…拿出来。”

苏烬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他不仅知道“蚀骨寒”,他还知道凌虚子!知道那本染血的剑谱!

巨大的震惊和强烈的戒备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那里紧贴着冰冷的黑石和那本浸染着凌虚子鲜血的薄册。身体因为紧张而绷紧,牵动了手臂的伤口,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

火塘对面,那佝偻的灰袍身影,终于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一张沟壑纵横、布满深刻岁月痕迹的脸庞,映入苏烬的眼帘。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紧贴着高耸的颧骨,眼窝深陷,如同两口枯井。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寒夜里淬过冰的星辰,深邃、锐利、仿佛能穿透皮肉骨骼,直抵灵魂深处!此刻,这双眼睛正平静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苍凉,注视着门口这个浑身浴血、眼神凶狠却难掩稚嫩的少年。

老者浑浊的目光在苏烬捂着胸口的手上停顿了一瞬,那锐利的眼神似乎微微黯淡了一丝,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悲悯?是了然?还是更深沉的疲惫?

他没有催促,只是用那双能看透灵魂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苏烬。

棚屋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青炭燃烧的微光,在两张面孔之间跳跃、明灭。苏烬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感受到丹田深处那冰冷漩涡在老者目光注视下,似乎都凝滞了一瞬的诡异感觉。

时间,在沉默的对峙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终于,苏烬紧抿的、干裂渗血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放下了那只捂着胸口的手。另一只手臂虽然剧痛,却异常坚定地,探入怀中那最贴身、最冰冷的位置。

他掏出的,不是那块带来无尽痛苦的冰冷黑石。

而是那个用染血的灰布,紧紧包裹着的、边缘磨损起毛的长条状物件。

他颤抖着,用沾满自己血污和苔藓碎屑的手,一层层,解开了那染血的灰布结。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在揭开一个沉重的过往,一个亡者的遗愿。

灰布散开。

那本纸质粗黄、封面只有一道斜斜如凝固闪电般墨痕的薄册——《剑谱》,静静地躺在他血迹斑斑的掌心。

他抬起头,迎向老者那双深邃如枯井般的眼睛,喉咙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嘶哑干涩、几乎不成调的声音: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