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风往西吹

他出门的时候天刚亮,雾气还没散干。

夜里起风,把屋角吹得咯吱响。他听着风睡了整宿。醒了的时候,他就开始想今天该怎么走。

林子太大,野兽太多,而他只有一根削尖的木矛。

他把昨天装水的陶罐重新灌满,又塞了两片晒干的草药在皮袋里,咀嚼后能止口渴,没别的作用。他没做准备,因为他知道,这不是远行,是侦查。他要知道自己是不是活在人类存在的世界里。

林子离屋不远,但雾总让距离变得不确定。

有一条小道从屋前的石板下延伸出去,像是很久以前有人修过的。现在已经被杂草盖住,只剩几块松动的边角石,踩上去会陷进泥里。

他顺着那条路往西走。因为风是从那边吹来的,他想知道风里有没有别的味道。

林子里不安静。

他听见水声,不远处有个溪流,也听见鸟叫,但数量少,不像熟地。他找到一棵树,爬上去,看了一眼大致方向,没看到人烟,这对他来说是好事。

“越没人越好。”他心里想。

现在不想碰到人,是因为他没准备好面对语言不通、身份可疑、陌生世界里的社会。他不怕自己死,就怕自己再被人当工具。

他记得以前处理工作时认识一个司机,说他开车最大的梦想是:开到山里车抛锚,手机没信号,别人找不到他,享受片刻的自由。他问那人你不怕饿死?那人说饿就死呗,总比现在强。

方律当时没回话。现在他懂了。

但他还是想活着。

想看看,没有人来定义他的人生,会长成什么样。

他在中午前发现了一处洼地,积了水。

四周有动物踩过的痕迹,脚印不大,像是野兔或者某种小型兽类。草被啃得参差不齐,有些位置黄了,说明这水坑不是死水,还有循环。

他蹲下来,用树枝撩了撩水面,有漂浮的植物碎屑,但底下不浑。

他拿出陶罐,把水装满,准备回屋后煮开再过滤一下。

就在他起身时,看到一株奇怪的植物!

那是长在水坑边上的一簇草,只有半掌高,颜色发淡绿,但叶片边缘泛着极浅的紫,像染了一层旧墨。他第一眼没注意到,是因为这草看起来太“干净”了。不像林子里长出来的,倒像人种的。

他蹲下来,仔细看了看。

每一片叶子都像精心修剪过,边缘整齐,脉络规则,根部像有小节一样盘在一起,形成一个稳定的锚点。

他伸手去碰,叶子动了一下。

不是被风吹的,也不是他碰到的地方动,而是整株草往后缩了缩,像是本能地规避接触。

他停下,手悬在空中。

他从没见过这种反应。

他又试着靠近一次,这次慢一点,动作更轻。那株草依旧缩了,缩得更彻底,几乎贴到了泥土上,叶子像是自我封闭似的卷起来,边缘的紫色线条稍稍亮了一下,然后迅速暗下去。

像一口吞掉自己的小火苗。

他蹲在原地不动的等待着。

一分钟后,草慢慢展开。叶子依然规整,但中心叶脉的线条在微光中泛着一点极淡的荧光。

方律眼里没有惊讶,只有确认。

这个世界,不是他来的那个世界。

不是因为这草动了,而是因为它太自然地在这里。

如果一个生命体在环境里能如此“正常”地存在,那说明它不是异类,它是本地居民。他,才是那个“异类”。

他没摘那株草。

也没取样。

他只记下了位置,然后离开。

有些东西,太安静的时候动一下,会让人觉得是“奇迹”。但他不相信奇迹。他只相信结构。

这草能动,那就说明它有能动的“力”,这种“力”或许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

但他不急着理解。他只是想先搞清楚,这种草能不能吃,会不会杀人。

回屋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留的痕迹没有被动过。

说明附近目前安全,没有什么生物经过。

他在屋前坐了很久,拿着那罐水,烧开后灌进一只陶杯,水汽慢慢往脸上飘。他闭着眼喝了一口,热的,苦的,有点咸,像人生。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在福利院偷喝厨房煮的中药,也是这个味。

那天他发烧,躲在墙角哭。他哭不是因为烧,是因为没人管他。后来他就不发烧了,再后来也不哭了。

自从那天以后,他就知道现实不像童话故事里那样会有人来拯救他。

他不等什么魔法,也不等什么奇迹。

他只等自己先活下去的那一天。

他盯着火堆,轻声说:

“如果这就是命,那我不会退缩的。”

火光在他眼底跳动,他声音低,却像是对风说的,不是对自己。

外面的风还在往西吹,像是提醒他:

林子还没走完。

屋子里渐暗了,风吹得火堆不稳,火光贴着地皮跳动,一会儿明一会儿灭。

方律从屋里拿出两块木头,重新添进火堆,又拨了拨灰烬,把底下的炭翻上来,火才算稳住。

他在门口坐着,拿着那只粗陶杯,喝口凉水,舌头碰到杯沿,感觉到陶土未烧透的粗糙,放慢了动作。

天还没黑透,但林子已经开始沉下去。

光线从树梢褪掉,风也沉了,草叶动得缓慢,像是它们在等待什么。

他坐着,没点灯,也没进屋,只是想看看夜里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许久,远处传来一声轻响,像什么踩到了干枝,又快又轻,像是脚下带着某种的节奏。

他没有动。

又过了一会儿,林子里浮出一点红光。

像火,但不跳动。光点小小的,在极远的树影间缓缓移动,一直保持着相同的亮度,好像被人提着,又像嵌在空气里的某种静止物。

他眯起眼,静静望着那点光。

风从西面吹来,光却是在东北方向。它没有被吹歪,也没飘出烟雾,更没伴随任何声响。

那不是火堆,也不像篝火,更不是野兽眼睛的反光。

他没动身,只是把陶杯放到一边,手搭到那根削尖的木矛上。

手掌贴着木杆,汗有点凉,说明他身体的紧张不是想象的。

他站了一会儿,眼睛没离开那红点。可它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只在林子深处保持着存在。

像某种在观察的东西。

方律最后转身回屋,关上门,插上闩,又在门边靠着一只陶罐,防备有人进门时碰倒发声。

他靠着墙坐下,没有点火,也不打算睡。屋里一点光都没有,只有门缝处透进来一点火堆的余光。

他开口说了一句,声音低,带点喑哑:

“我不走过去,你也别过来。”

话说出来,屋子更静了。

那种静不是空无,而是一种东西在外面听完了这句话,没有回答。

方律闭上眼,把那根木矛横在膝头。他不确定那光到底是什么,但他知道:今晚,它不会再动了。

可明天,就说不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