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襄阳药香

建安八年的初春,似乎刻意绕过了荆襄首府襄阳。连绵的阴雨纠缠不去,将这座雄踞汉水之滨的重镇浸泡在一种湿冷粘腻、令人筋骨酸痛的潮气里。

雨水顺着州牧府邸那高大森严的檐角滴落,敲打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回响,如同迟缓的心跳,敲打着府邸深处那间被浓重药气笼罩的寝殿。

殿内,暖炉烧得极旺,上好的银霜炭无声地释放着热量,却依旧驱不散那股无处不在的、混杂着名贵药材和久病之人特有体味的沉闷气息。

厚重的锦帐低垂,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只余下角落几盏青铜雁鱼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在光滑如镜的紫檀木地板上投下幢幢鬼影。

刘表,这位曾经以“八俊”之名震动天下、坐拥荆襄九郡的汉室宗亲,如今如同一截彻底枯朽的老木,深陷在层层叠叠的锦被之中。

他面色蜡黄灰败,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蒙着一层灰翳,茫然地对着帐顶繁复的云纹,只有偶尔喉头滚动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痰鸣,证明这具躯壳里尚存一丝微弱的生气。

蔡夫人端坐榻边一张矮凳上。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深衣,外罩一件同色绣银线缠枝莲的薄纱褙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了一支点翠珍珠步摇,通身气度沉静温婉,不见半分浮躁。

她微微倾身,手中捧着一只温润的青玉药碗,碗中是刚刚由心腹侍女阿芸自小厨房煎好、亲自试温呈上的汤药。药气浓烈,升腾起袅袅白雾,模糊了她半边沉静的侧脸。

“夫君,”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泉水击石般的温润和穿透力,稳稳地送入刘表混沌的耳中,“该用药了。”

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刘表脸上,仿佛榻上之人依旧是那个执掌生杀、意气风发的荆襄之主,而非眼前这具行将就木的躯壳。那眼神里,有恰到好处的关切,有不容置疑的坚持,更深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封的湖泊。

刘表的眼珠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似乎终于捕捉到蔡夫人的身影。他那枯槁如树皮的嘴唇微微翕张着,喉咙里“嗬嗬”作响,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挤出几丝无力的、带着浓重痰音的喘息。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无意识地抓挠了几下,随即颓然垂落。

蔡夫人恍若未见他的挣扎与抗拒。她稳稳地拿起碗中配套的玉匙,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仔细地吹了吹,确保温度恰好,才缓缓送到刘表唇边。动作轻柔而精准,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耐心。

就在药匙即将触碰到刘表干裂的嘴唇时——

屏风之后,那片被灯光拉长的、如同蛰伏巨兽般的阴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蔡夫人执匙的手,在半空中,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快得如同错觉。

她的眼睫低垂,目光依旧专注地看着刘表,仿佛全副心神都在喂药这件事上。然而,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无声无息地扫过屏风下方那道狭窄的缝隙。

缝隙之后,一双穿着玄色锦靴的脚,稳稳地立在那里。鞋尖上金线绣着的狰狞兽头,在昏暗中反射着幽冷的光泽。

是蔡瑁。她的嫡亲兄长,如今荆州水陆兵马的实际掌控者。他站在屏风后,如同盘踞在阴影里的秃鹫,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那目光,隔着厚重的屏风,依旧带着沉甸甸的压力和冰冷的审视,落在蔡夫人的脊背上,如同芒刺。

蔡夫人脸上那温婉沉静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稳稳地将药匙送入刘表口中。刘表喉头滚动,极其艰难地咽下了一小口。随即,便是更加剧烈的呛咳和喘息,蜡黄的脸憋得泛起病态的潮红。

蔡夫人放下玉匙,拿起一方干净的素白丝帕,细致而轻柔地为他擦拭嘴角溢出的药汁和涎水。动作依旧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阿芸。”蔡夫人头也未抬,声音平静无波。

一直垂首侍立在榻尾阴影里的侍女阿芸立刻应声上前,脚步轻得如同猫儿。

“药凉了,拿下去温着。”蔡夫人将手中的青玉药碗递给她,目光依旧落在刘表痛苦喘息的面容上,“仔细些,莫凉了药性。”

“是,夫人。”阿芸双手恭敬地接过药碗,低眉顺眼,动作麻利而无声,捧着碗躬身退出了寝殿厚重的门帘。

殿内重新只剩下蔡夫人、病榻上艰难喘息的刘表,以及屏风后那道无声无息、却重逾千斤的阴影。

蔡夫人依旧维持着为刘表擦拭的姿势,素白的丝帕停留在他的唇角。她的目光,却缓缓地、极其自然地移向了矮几上那只空了的青玉药碗方才放置的位置。

碗底,残留着一层薄薄的、深褐色的药汁残渣,正散发着最后一丝温热的、浓烈到有些刺鼻的气息。

她的指尖,捻着那方丝帕,仿佛不经意地拂过矮几光滑的桌面,极其精准地,在药碗残留的水渍边缘,捻起了一小撮尚未完全冷却、带着黏腻触感的药渣!

动作快如闪电,又轻如鸿毛,如同拂去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将捻着药渣的指尖,极其自然地收回,拢在宽大的袖中。然后,才缓缓直起身,将那方沾染了药渍的丝帕折好,放在一旁。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毫无破绽。她的神情依旧温婉专注,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照料病榻上的丈夫。

她拢在袖中的左手,指尖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无人可见的黑暗里,细细地捻动着那一小撮粘腻的药渣。触感、质地、颗粒大小……无数信息透过指尖传递到脑中。

同时,她微微侧过头,仿佛是在倾听刘表艰难的呼吸,实则将那一小撮药渣,极其隐秘地凑近了自己的鼻端。

浓烈到掩盖一切的药气之下,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当归的微甜辛香,和熟地黄特有的、带着土腥气的沉厚味道,被她的嗅觉敏锐地捕捉、剥离出来!

分量……不对!

蔡夫人的心,骤然沉入冰窟!她出身荆州望族蔡氏,母族更是世代行医的襄阳名门!对药材的辨识,几乎刻入了她的骨血!这碗由蔡瑁掌控的小厨房每日煎送、由她心腹侍女阿芸亲自试温端来的汤药里,当归和熟地的分量,比她前几日暗中记下的、经她默许的方子,至少多出了三成!

当归活血,熟地补血。在刘表如今油尽灯枯、气血两虚、经脉脆弱如同朽絮的境况下,过量使用这两味药,无异于在朽木之上强行点火!短时间看似能激起回光返照,实则是在疯狂透支他最后那点元气,加速其脏腑崩坏!这是杀人于无形的虎狼之药!绝非寻常的滋补!

蔡瑁!他竟敢!在自己眼皮底下,在每日必经自己手的汤药里,做这等手脚!他连这最后一点耐心都已耗尽了吗?!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蔡夫人的心脏!她的指尖在袖中猛地收紧,那一小撮粘腻的药渣被狠狠攥入掌心!指甲深陷进柔嫩的掌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压不住心底翻腾的惊涛骇浪!

屏风后的阴影,依旧沉默如山。那双锦靴,纹丝未动。但蔡夫人却仿佛能穿透屏风,看到蔡瑁那双冰冷、算计、带着毫不掩饰野心的眼睛!他在逼宫!用刘表的命,用这碗催命的毒药,逼她表态,逼她彻底站在他这一边,支持他拥立年幼的刘琮(蔡夫人亲子),彻底掌控荆州!

就在这死寂与杀机交织、蔡夫人心中天人交战的刹那!

寝殿之外,隔着厚重的门帘和几重院落,一阵突如其来的、由远及近的喧哗声浪,如同平地惊雷,骤然炸响!打破了州牧府邸死水般的沉寂!

“……大公子!大公子您不能硬闯啊!州牧病重,夫人吩咐……”

“滚开!我乃刘琦!父亲病榻之前,谁敢拦我?!”

“大公子!大公子息怒!夫人……”

“闪开!我要见父亲!谁敢拦我?!”

那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更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此刻终于爆发的悲愤和决绝!如同受伤的孤狼在咆哮!

是刘琦!刘表的长子!那个被蔡瑁以“历练”为名,远远打发到江夏驻守、远离权力核心的大公子!他竟然……回来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不顾一切地闯了回来!

“大公子刘琦……自江夏归府探病!”一个侍卫惊慌失措、带着哭腔的通禀声,穿透了喧哗,清晰地传入了死寂的寝殿!

“啪嗒!”

蔡夫人袖中紧攥着药渣的指尖猛地一松!那粘腻的、如同毒蛇信子般的药渣,簌簌地掉落,无声地砸在她脚边光滑如镜的紫檀木地板上,留下几点深褐色的污迹,如同凝固的血点。

她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温婉沉静的面具,在这一瞬间,终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冲击得出现了一丝裂痕!眼底深处那冰封的湖泊,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刘琦!他竟敢回来!他凭什么回来?!是谁给他的胆子?!是江夏黄祖?还是……那远在许都的曹操?!他选择这个时候回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是要在父亲病榻前争一个名分?还是要……夺权?!

蔡瑁!这碗虎狼之药!刘琦的突然闯入!这绝非巧合!是逼迫!是赤裸裸的、图穷匕见的最后通牒!让她必须在刘表咽气之前,彻底站队!彻底斩断刘琦所有的念想!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蔡夫人只觉得胸口窒闷,几乎喘不过气!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猛地射向寝殿内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

案角,一方摊开的、用来垫放药碗的素白丝帕下,隐约透出几道极其纤细、却异常清晰的暗红色线条!那是她昨夜以金簪刺破指尖,蘸着自己的鲜血,在无人深夜里,于丝帕上勾勒出的荆州暗线图!标注着蔡瑁兵力的分布、忠于刘琦的潜在势力、以及……几条通往许都的、极其隐秘的联络通道!

这张图,是她在这荆襄乱局中,为自己、为幼子刘琮留下的一线生机!也是她手中仅存的、能与蔡瑁周旋的底牌之一!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尤其是此刻闯入的刘琦,以及屏风后那双鹰隼般的眼睛!

千钧一发!

蔡夫人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拂动了榻前低垂的纱幔。她一步抢到书案前,宽大的衣袖如同流云般拂过案面!

素白的丝帕连同其下那幅染血的暗线图,瞬间被她拢入袖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快得只在烛光下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

就在那幅血图被藏入袖中的瞬间,寝殿厚重的锦帘被一只粗鲁的大手猛地掀开!带着外面湿冷的潮气和喧哗的声浪,一个身形高大、风尘仆仆、眉宇间压抑着巨大悲愤与焦虑的青年,不顾侍卫的阻拦,如同愤怒的雄狮般闯了进来!正是刘琦!

他的目光如炬,瞬间扫过病榻上形销骨立的父亲,扫过屏风后那片可疑的阴影,最终,如同两柄淬火的利剑,死死钉在了刚刚直起身、袖手立于案前、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惊悸的蔡夫人身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只剩下刘表喉咙里那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如同垂死的背景音。

蔡夫人挺直了脊背,迎向刘琦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充满怀疑和敌意的目光。温婉沉静的面具重新覆上她的脸庞,如同最坚硬的铠甲。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拢在袖中的左手,掌心正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

就在方才藏图的那电光火石的一瞬,她的掌心,不偏不倚,重重地按在了矮几上那盏青铜雁鱼灯刚刚被阿芸添满滚烫灯油的灯盏边缘!

滚烫的铜壁,瞬间在她柔嫩的掌心烙下了一道清晰的、如同蜿蜒蜈蚣般的红痕!剧痛钻心!

此刻,那灼烫的痛楚,正顺着她的手臂,如同毒藤般蔓延,时刻提醒着她——

这看似平静的州牧府,这病榻之前,已是刀光剑影、杀机四伏的修罗场!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