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九年的初春,许都的天空依旧被一层铅灰色的阴霾沉沉压着,透不出一丝暖意。
铜雀台的兴建,如同一个贪婪的巨兽,日夜不休地吞噬着周遭的土地与劳力。宫城以西,那片被圈禁的广袤工地上,巨大的地基深坑已然成型,深达数丈,边缘陡峭如削,裸露出大地深处新鲜的、带着湿气的褐红色土层。
坑底,密密麻麻如同蝼蚁般的苦役,在监工皮鞭的呼啸和斥骂声中,艰难地搬运着巨大的条石,夯打着冰冷的地基。号子声低沉压抑,夯土的闷响如同大地的心跳,沉重而缓慢,混杂着泥土的腥气、汗水的酸臭,以及……一种仿佛从地底深处渗出的、若有若无的、带着铁锈般的淡淡血腥味。
卞芸的马车停在工地外围。她拒绝了侍女的搀扶,独自一人,踏上了这片被无数脚步踩踏得泥泞不堪的新土。
脚下是松软的、带着湿冷气息的泥土,每一步都微微下陷,仿佛行走在某种巨大生物尚未凝固的血肉之上。那股混合了土腥、汗臭和铁锈血腥的复杂气息,随着每一次呼吸,无孔不入地钻入她的肺腑,带来一阵阵沉闷的窒息感。
她穿着深青色绣暗银云纹的曲裾深衣,外罩一件素色薄斗篷,发髻一丝不苟,通身气度沉凝。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拢在宽大袖袍中的右手,正死死攥着一样东西——那半枚来自北邙寒潭、边缘锐利、沾满干涸黑红血污的虎符!
虎符冰冷刺骨,断裂处参差的棱角如同獠牙,深深硌入她柔嫩的掌心。
昨夜被鬼卒拦截、那鬼面统领阴鸷的目光、袖中虎符的灼烫烙印感……以及貂蝉那扑朔迷离的死亡,如同冰冷的毒蛇,依旧缠绕着她的心脏,带来阵阵紧缩的痛楚。她此来铜雀台,是曹操临时传召,只说是“巡视工事”。但这召见的时机、这充满不祥气息的地点……让她心中警兆狂鸣!
“夫人,这边路滑,当心脚下。”
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是随行护卫的虎豹骑校尉曹纯(曹操族弟,虎豹骑统领之一)。他一身玄黑铁甲,腰悬环首刀,身形挺拔如松,落后卞芸半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混乱的环境,带着职业性的警惕。他并未伸手触碰卞芸,只是虚虚地抬了抬手臂,做出一个护卫的姿态。
卞芸微微颔首,并未言语,只是将目光投向深坑前方。
那里,一片相对平整的高地上,数名将校幕僚簇拥着一个身影。
那人身量不高,却渊渟岳峙。一身玄铁重甲在阴霾天光下泛着幽冷的寒芒,如同磐石般稳稳矗立在深坑边缘。他微微俯身,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穿透飞扬的尘土,死死盯着坑底热火朝天的施工景象,仿佛在审视一件即将完工的、至关重要的兵器。
正是曹操!
深坑中跳跃的火把光芒,映照着他紧绷的侧脸轮廓,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寒流,以他为中心向四周弥漫开来。
周围的将校幕僚们,包括荀彧、程昱等人,都屏息凝神,垂手肃立,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卞芸的脚步下意识地放得更轻,每一步都踩在松软湿滑的新土上,心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越收越紧。袖中那半枚虎符,仿佛感受到了前方主人的滔天威势,变得愈发冰冷沉重,那断口处的棱角硌得她掌心血肉模糊,剧痛钻心!冷汗,无声地浸透了她的里衣。
她来此为何?曹操究竟知道了什么?昨夜鬼卒的拦截,是郭嘉的擅作主张,还是……曹操的授意?这铜雀台深坑之下,是否也如同这虎符一般,掩埋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与血腥?貂蝉的死,赤兔马的囚禁,吕布余孽的“潜入”……这一切,是否都指向一个针对她、甚至针对曹操的巨大阴谋漩涡?
无数念头如同乱麻,在她脑中疯狂撕扯。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沉静,一步步走向那个如同风暴中心的玄甲身影。
脚下的泥土仿佛带着粘稠的吸力,每前进一步都异常艰难。深坑中苦役的号子、监工的鞭响、夯土的闷声,混合着那无处不在的铁锈血腥气,如同地狱的奏鸣曲,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
就在卞芸距离曹操身后不足十步之遥时——
“报——!!!”
一声凄厉、急促、如同裂帛般的嘶吼,伴随着滚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利箭般撕裂了工地沉闷压抑的空气!
一匹通体汗血、口吐白沫的骏马,如同离弦之箭,疯狂地冲破外围警戒的士兵,直直朝着深坑边缘疾驰而来!马背上,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斥候,几乎是从马鞍上滚落下来,连滚带爬地扑倒在曹操面前数步之遥的泥泞之中!
“司……司空!急……急报!”斥候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濒死的喘息和巨大的恐惧,他挣扎着抬起头,脸上布满血污和尘土,一只眼睛似乎受了重创,只剩下一个血洞!他手中死死攥着一卷沾满泥泞和暗红血迹的帛书,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
“邺……邺城!袁军所献……驱……驱瘴香粉……有……有毒!混……混入朱砂剧毒!前……前线……兖州大营……已……已有多人毒发……死……死伤惨重!!!”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死寂的深坑上空炸响!
整个工地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号子声、夯土声、鞭打声、斥骂声……全部消失了!只剩下那斥候濒死的喘息在空旷的坑壁上回荡,以及深坑底部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爆响!
荀彧、程昱等人瞬间脸色剧变!曹纯的手猛地按上了刀柄!所有将校幕僚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带着巨大的惊骇和难以置信,射向那个扑倒在地、气若游丝的斥候,以及他手中那卷沾血的帛书!
曹操!
那个背对着众人、如同玄铁雕塑般的身影,在斥候嘶吼出“朱砂剧毒”四个字的瞬间,猛地一震!
他霍然转身!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股席卷一切的狂暴气势!玄铁重甲摩擦发出刺耳的“铿锵”声!那双鹰隼般的眼眸,此刻再无半分审视工事的沉凝,只剩下焚天煮海的暴怒和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杀意!如同两道来自九幽地狱的寒电,瞬间穿透了飞扬的尘土,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压,狠狠地、精准无比地扫向了刚刚走到他身后不远处的——
卞芸!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审视,带着怀疑,带着滔天的怒火,更带着一种足以洞穿一切伪装的、令人灵魂颤栗的穿透力!
被那目光锁定的瞬间,卞芸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大脑一片空白!袖中紧攥着的那半枚虎符,仿佛瞬间化作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带着毁天灭地的灼热,狠狠烫穿了她的掌心,直抵灵魂深处!
巨大的冲击和那如同实质的威压,让她本就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崩断!脚下那片松软湿滑的新土,此刻仿佛变成了吞噬一切的流沙!
“啊!”一声短促而压抑的惊呼,不受控制地从她唇间逸出!
她的身体猛地一晃!左脚踩在一块松动的碎石上,瞬间失去了平衡!
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
脚下那陡峭的、深不见底的巨坑边缘,松动的泥土和碎石,在她的重压之下,发出令人心悸的“簌簌”声,轰然塌陷!
“哗啦啦——!”
数块拳头大小的碎石裹挟着泥土,翻滚着,朝着那如同巨兽咽喉般的深坑底部坠落而去!发出空洞而令人胆寒的回响!
卞芸的身体,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也随之猛地向后倾倒!眼看就要步那些碎石的后尘,坠入那黑暗的深渊!
“夫人!”曹纯的惊呼声和拔刀声同时响起!
千钧一发之际!
卞芸求生的本能让她在倾倒的瞬间,猛地伸出左手,试图抓住身边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宽大的袖袍因这剧烈的动作,如同流云般猛地向上翻卷!
就在这电光石火、生死一线的瞬间!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坠地之声!
在碎石滚落的哗啦声、曹纯的惊呼声、深坑底部的嘈杂声中,这声音微不可闻!
但卞芸的心,却在这一声轻响中,骤然停止了跳动!
她猛地低头!
只见自己因袖袍翻卷而露出的、沾满泥土的左手掌心之中——
那半枚冰冷、沉重、边缘锐利、沾满干涸黑红血污的虎符!
竟然脱手而出!
在刚才那剧烈的失衡和试图抓握的动作中,从她早已被鲜血和冷汗浸透、麻木僵硬的右手掌心滑落,恰好落入了她下意识伸出的左手之中!
此刻,这来自地狱的信物,正静静地躺在她的左手掌心!
深坑底部,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跳跃的光芒自下而上,穿透弥漫的尘土,恰好斜斜地照射过来!
那昏黄、跳跃、带着浓重阴影的火光,无比清晰地映亮了掌中虎符上——
那狰狞的、参差不齐的、如同被巨力硬生生撕裂的断口裂痕!
以及裂痕边缘,那早已干涸发黑、却依旧刺目惊心的斑斑血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卞芸保持着向后倾倒、左手摊开、掌心托着那半枚染血虎符的姿势,如同凝固的雕像。
她的目光,越过自己掌中那在火光下狰狞毕露的虎符,越过那不断滚落碎石的深坑边缘,死死地、对上了前方——
曹操那双燃烧着滔天怒火、此刻却因眼前这猝不及防的一幕而骤然凝固、随即爆射出更加骇人精光的——
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