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九月,S大校园里弥漫着一种新生的慌乱与老生的熟稔交织的气息。林言拖着半人高的行李箱,像个初次离巢、翅膀还没长硬的雏鸟,笨拙地穿行在通往宿舍区的樱花大道上。头顶的樱树枝叶浓绿,早已过了四月里粉雪飘飞的盛景,只偶尔漏下几缕被切割得细碎的阳光,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还有新生们身上崭新的、尚未被大学时光磨去棱角的气息。
他正费力地试图在拥挤的人流中辨认宿舍楼的方向,背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额角也沁出一层薄汗。就在这时,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撞在他的行李箱侧边。
“哎呀!”
惊呼声清脆。林言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冲力袭来,脚下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天旋地转般向后栽倒,狼狈地摔坐在铺着方形石板的人行道上。尾椎骨传来的钝痛让他倒抽一口凉气,手掌下意识撑地,粗糙的石板边缘毫不留情地蹭过掌心,留下几道火辣辣的擦痕。
他抬起头,视野还有些摇晃。撞倒他的“罪魁祸首”——一个巨大的、看起来能塞进半个人的深蓝色硬壳行李箱——正嚣张地立在他面前。行李箱后面,探出一张同样写满惊愕的脸庞。
那是个女生。微卷的深栗色长发被随意地扎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拂过她光洁的额头和线条柔和的脸颊。她的眼睛很大,此刻因为惊讶睁得更圆,像两颗浸润在清泉里的深色琉璃,清晰地映出林言此刻的狼狈。她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洗得发白的浅蓝牛仔裤,身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手腕上戴着一只样式古朴的银色细镯,随着她紧张的动作微微晃动。
“对…对不起!同学,你没事吧?”她的声音有些急促,带着显而易见的歉意,立刻松开行李箱的拉杆,两步跨到林言面前,蹲下身来,关切地伸出手想要扶他,又似乎担心冒犯,动作在半途犹豫了一下,“我…我刚才只顾着看旁边社团招新,没注意前面…实在抱歉!”
她的目光落在他下意识摊开的、蹭破皮的掌心,眉头立刻拧紧了,那份歉意更加浓重,几乎要凝成实质:“天,手都破了!要不要去校医院?”
林言被这连珠炮似的道歉弄得有点懵,尾椎的疼和掌心的火辣还在持续抗议,但看着对方那张写满真诚愧疚的脸,尤其是那双盛满担忧的眼睛,他心底那点刚冒头的火苗莫名地熄了下去。他吸了口气,忍着痛,撑着地自己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没事,不用去医院,就…蹭了一下。”他抬起手,展示了一下那几道不算严重的红痕,又下意识地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尾椎骨。
“真的没事?”女生依旧不放心,那双琉璃般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像是在确认他有没有说谎。她利落地从自己随身的帆布挎包里翻找起来,很快掏出一小包印着卡通图案的独立包装湿巾和一个印着“S大天文社”的创可贴,不由分说地塞进林言手里,“先用这个清理下伤口,贴上创可贴吧!我行李箱里有瓶没开封的碘伏,要不要?”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利落,仿佛照顾人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林言看着手里带着卡通小熊图案的湿巾和那个朴素的创可贴,掌心残留的刺痛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点孩子气的关切冲淡了不少。他摇了摇头:“真不用了,学姐。谢谢。”他瞥见了她帆布包上别着的天文社徽章,又注意到她行李箱上贴着的大三宿舍区的标签。
“学姐?”女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颊边漾开两个浅浅的梨涡,冲淡了方才的紧张感,“哦,对,大三,苏晚。你呢?新生?”
“嗯,大一,计算机系,林言。”他报上名字。
“林言…”苏晚轻声重复了一遍,像是要把这个名字记住。她再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确认他确实没有大碍,才松了口气,脸上绽开一个明媚又带着点歉意的笑容,“林学弟,今天真是对不住。这样吧,为了赔罪,我请你喝东西?我知道附近有家很安静的咖啡馆,老板豆子烘得特别好,算是我…嗯,撞翻你的补偿?”
她歪了歪头,眼神真诚,带着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坦率。初秋的风穿过樱花大道,卷起几片边缘微微泛黄的落叶,也拂动了她颊边那几缕栗色的发丝。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恰好落在她弯起的眼角,那里仿佛盛着细碎的金子。
林言看着那笑容,听着那带着点俏皮的“撞翻你的补偿”,掌心的擦痕似乎真的不再那么疼了。他点了点头:“好。”
***
“蓝屿”咖啡馆藏在一条远离主干道的僻静小巷深处。推开门,门楣上的铜铃发出清脆悠长的“叮铃”声。一股浓郁醇厚的咖啡香气混合着淡淡的烘焙甜香,像一张温暖的网,瞬间将门外初秋的微凉隔绝开来。光线有些暗,舒缓的爵士乐流淌在空气里,木质桌椅沉淀着岁月的温润光泽,时间在这里仿佛被调慢了流速。
苏晚显然对这里熟门熟路。她轻车熟路地跟吧台后一个留着络腮胡、气质温和的中年大叔打了个招呼:“老陈,老样子,一杯耶加雪菲,手冲。”然后转头看向还有些拘谨的林言,眼神带着询问。
林言的目光扫过吧台后琳琅满目的菜单,眼花缭乱的名字让他有点无所适从。“呃…我…随便吧。”他有些窘迫。
苏晚了然地笑了,对老板老陈说:“那就再给他一杯曼特宁,也手冲。他第一次来,别太苦。”她的语气自然熟稔,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掌控感。
两人找了个靠窗、能看到外面一小片竹影的位置坐下。窗台上,几盆形态各异的小盆栽在午后的光线下舒展着枝叶。苏晚的目光落在林言依旧下意识摩挲着掌心的手上。
“还疼?”她问。
林言赶紧放下手,摇摇头:“早没事了。”
苏晚没再追问,只是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厚实的牛皮纸封素描本和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她没有打开本子,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封面上隐约可见的、因长久使用而变得光滑的痕迹。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整个人显出一种沉静的专注。
很快,两杯手冲咖啡被端了上来。苏晚那杯耶加雪菲装在透明的玻璃分享壶里,浅琥珀色的液体清亮,袅袅热气带着明亮的果香和淡淡的花香。林言面前那杯曼特宁则盛在敦厚的白瓷杯里,颜色深浓,像融化的黑巧克力,散发出醇厚沉稳的焦糖和黑巧气息。
苏晚熟练地拿起分享壶,将咖啡液缓缓注入一只小小的白瓷杯。她做这一切时,动作流畅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她端起小瓷杯,凑近鼻尖,闭上眼深深地嗅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沉醉的表情。然后才小口啜饮,舌尖轻轻抵住上颚,让咖啡液在口腔里停留片刻,才缓缓咽下。
林言学着她的样子,端起自己那杯深浓的曼特宁,小心地喝了一口。一股强烈的苦涩瞬间席卷了他的味蕾,像一把粗粝的刷子刮过喉咙,他猝不及防,差点呛出来,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噗…”苏晚看着他瞬间扭曲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眼睛弯成了月牙,“曼特宁的苦,是有点直接,像一拳打过来,对吧?”她笑着解释,“但别急着咽下去,也别急着喝水冲淡它。试着让它在嘴里待一会儿,感觉一下苦味之后的变化。”
林言将信将疑,忍着那股浓烈的苦涩,依言没有立刻咽下。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当那最初的、几乎让人皱眉的冲击力过去,口腔深处,一种奇妙的回甘开始悄然滋生。先是极其微弱,像黑暗中划亮的第一根火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紧接着,更深沉复杂的风味涌现出来——类似黑巧克力的醇厚,烤坚果的香气,甚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森林泥土的潮湿感。苦涩并未完全消失,但它被这些丰富的层次包裹、调和,变成了一种深邃的、值得细品的底蕴。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看向苏晚。
“感觉到了?”苏晚托着腮,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白瓷杯沿,眼神明亮,“生活也像这杯曼特宁,乍入口可能苦得让你想跳起来。但只要你肯多停留一会儿,别那么快拒绝它,后面藏着的东西,往往比那点苦头有意思得多。”她的声音不高,在咖啡馆慵懒的背景音乐里却异常清晰,“就像今天你被我撞翻在地,很倒霉,对吧?但要不是这一撞,你现在能坐在这里,喝到老陈的手艺,听我唠叨这些?”
林言看着杯中深色的液体,又看看对面学姐带着点狡黠笑意的眼睛,掌心的擦痕似乎彻底消失了,只剩下舌尖那复杂而奇妙的余韵在回荡。窗台上的小盆栽,在咖啡氤氲的热气中,叶片边缘仿佛也镀上了一层柔光。
那杯起初苦得令他皱眉的曼特宁,最终被他喝得一滴不剩。杯底残留的深色印痕,像一枚小小的勋章。
***
时间在S大的校园里流淌得无声无息,如同樱花大道旁那条清澈的溪流,安静地穿过四季。林言不再是那个会被行李箱轻易撞翻、对着咖啡菜单手足无措的新生。课业逐渐繁重,代码与算法构筑起他大部分的世界,但苏晚的身影,却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规律的生活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温柔的涟漪。
某个深秋的夜晚,空气已带上了明显的寒意。林言结束晚自习,抱着厚重的专业书走出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冷风立刻灌进衣领,让他打了个哆嗦。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在夜色里显得有些刺眼。一条消息安静地躺在通知栏顶端,来自苏晚。
>【天文社今晚有观测活动,双子座流星雨小爆发期,山顶小平台。来吗?带热饮。】
后面跟着一个定位,是学校后山靠近天文台的一处小平台。
林言盯着那条信息,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几秒。他抬头望了望墨蓝的天幕,厚重的云层遮蔽了星光,只有城市的光污染在低空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橘红。天气预报似乎也说过后半夜可能有云。这种天气,能看见什么?
一丝本能的犹豫和惰性悄然爬上心头。宿舍的暖气、刚借来的游戏卡带、还有堆积的作业,似乎都在发出更诱人的召唤。他下意识地想敲下“天不好,可能看不见,下次吧”之类的推脱。
手指按下去的前一刻,苏晚那双在咖啡馆里明亮带笑的眼睛,以及她摩挲素描本封面的沉静模样,毫无预兆地浮现在眼前。那句“生活也像这杯曼特宁”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他删掉了输入框里几乎成型的字句,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敲击。
>【好,马上到。需要我带什么?】
>【带你自己,还有…穿厚点!山上冷得像冰箱。】苏晚的回复几乎秒回,后面跟着一个裹着厚围巾瑟瑟发抖的猫猫表情包。
林言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下,把手机塞回口袋,裹紧外套,转身朝着后山的方向迈开了步子。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草木凋零的清冽气息,却奇异地让他精神一振。
通往山顶小平台的路蜿蜒曲折,两旁是深秋里枝叶稀疏的树木,在夜风中发出低沉的呜咽。越往上走,风越大,寒意也越发刺骨。当他终于气喘吁吁地踏上那块被天文社简单平整过的小平台时,视野骤然开阔。
平台边缘已经支起了几架天文望远镜深色的身影,像沉默的哨兵。几簇人影围拢着,低声交谈,手电筒的光柱偶尔划破黑暗。苏晚裹着一件厚厚的米白色羽绒服,脖子上缠着一条巨大的红色羊毛围巾,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夜色里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她正蹲在一个保温箱旁边忙碌着。
“林言!这边!”她立刻发现了他,站起身挥手,声音在空旷的山顶被风吹得有些散,“快来!再晚点热可可都要变冰坨子了!”
林言快步走过去。苏晚塞给他一个沉甸甸的、外面裹着厚厚隔热套的保温杯,入手温热。“快喝两口,暖暖。”她的鼻尖冻得有点红,眼睛里却跳跃着兴奋的光芒,“老陈特供热可可,加了双倍棉花糖!”
林言拧开杯盖,浓郁的巧克力甜香混合着奶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爬山带来的寒意。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暖意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满足地呼出一口白气:“谢了,学姐。”
“谢什么,把你冻坏了,谁帮我调试那台老古董赤道仪?”苏晚狡黠地眨眨眼,指了指旁边一架看起来颇有年头的望远镜,“喏,你的任务来了。”
林言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台望远镜的支架和旋钮在微弱的手电光下泛着金属的冷光,结构复杂,与他熟悉的代码世界截然不同。他有些迟疑:“我?可我不太懂…”
“怕什么!有我这个大三学姐罩着你呢!”苏晚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鼓励,“看说明书,看标识,动手试试!搞砸了算我的!”她不由分说地把一本薄薄的、被翻得有些卷边的望远镜操作手册塞进他手里,自己则抱着另一个保温杯,缩在旁边一个折叠小马扎上,仰头望着依旧被云层笼罩的天空,像一只耐心等待猎物的猫头鹰。
山顶的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寒意无孔不入。林言捧着那本手册,借着旁边同学手电筒散射的光线,硬着头皮开始研究那些复杂的旋钮和刻度盘。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手套传递过来,手指很快就冻得有些僵硬,操作变得笨拙。几次尝试,望远镜镜筒的指向都和他预期的目标区域南辕北辙。挫败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来。
他忍不住回头看向苏晚。她依旧保持着那个仰望的姿势,双手捧着保温杯汲取着那一点温暖,长长的红色围巾在夜风中轻轻飘动。她的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安静,眼神专注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投向那不可见的深邃宇宙。那份近乎固执的耐心和期待,像一根无形的线,轻轻拽住了林言心底那点想要放弃的念头。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让那寒意刺醒有些昏沉的头脑,重新低下头,更加仔细地辨认着手册上的图示和说明,手指虽然僵硬,却更加坚定地开始调整那些冰冷的旋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山顶的温度越来越低,说话的人也越来越少,只剩下风声和偶尔调试设备的轻微金属摩擦声。就在林言感觉自己快要被冻僵、耐心也即将耗尽时,他听到苏晚那边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可辨的低呼。
“啊!”
那声音里饱含着纯粹的惊喜和激动,像黑暗中骤然点亮的一簇火花。
林言猛地抬头。只见苏晚依旧保持着仰望的姿势,但她的眼睛此刻睁得极大,里面清晰地映照着——一片璀璨的星河!
不知何时,遮蔽天空的厚重云层竟被强劲的山风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深天鹅绒般的夜幕上,无数星辰骤然显现,密密麻麻,闪烁着或明或暗、或白或蓝或黄的光芒,如同天神随手洒下了一把晶莹碎钻,又像是宇宙深处燃起的不灭灯火,壮阔得令人窒息。
那道云层的裂缝还在不断扩大,更多的星辰争先恐后地涌现,汇聚成一条横贯天际、流淌着银色光辉的浩瀚光带——那是银河!它静静地悬在那里,亘古、浩瀚、神秘,无声地诉说着时间的永恒与人类的渺小。
“快看!”苏晚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激动地一把抓住林言的胳膊,指向那片璀璨的深渊,“看那边!北斗七星!还有…那是织女星吧?好亮!银河…天啊,它真的像牛奶泼洒出来一样!”
林言被她拽着,视线顺着她的指尖投向那片令人心神震颤的星空。所有的寒冷,所有的挫败,在这一刻都被彻底遗忘。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震撼感攫住了他,让他几乎忘记了呼吸。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宇宙的广袤无垠,也从未如此真切地意识到自身存在的微渺。那是一种近乎宗教体验般的庄严与澄澈。
“漂亮吧?”苏晚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分享巨大珍宝的满足感,轻得像怕惊扰了这片星空的宁静,“我就说,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再等一等…好东西,值得等。”
林言无法回答,只是深深地点了点头,目光无法从那片璀璨的星图上移开。苏晚松开抓着他胳膊的手,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摸索出那个熟悉的牛皮纸封素描本和铅笔。她没有看本子,视线依旧牢牢锁在星空上,铅笔尖却在本子上快速而流畅地游走起来,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在用一种独特的语言记录下此刻的永恒。
山顶凛冽的寒风依旧在呼啸,卷动着苏晚红色的围巾和林言的衣角。但在那幅铺天盖地的星幕之下,寒冷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隔绝在外。林言看着身边沉浸在星空和速写中的学姐,又抬头望向那片浩瀚的银汉。一种奇异的暖流,悄然从心底最深处滋生、蔓延开来,比手中的热可可更暖,比任何炉火都更持久。他忽然觉得,能在这个寒冷的山顶,等待并最终看到这片星空,是命运对他最大的慷慨。
***
春寒料峭的午后,阳光透过宿舍楼巨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带来些许虚假的暖意。林言抱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一摞专业书,推开自己宿舍的门。一股沉闷的、带着点灰尘和未散尽外卖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与窗外微冷的清新形成鲜明对比。
“哟,书呆子回来啦?”室友赵磊正瘫在椅子上戴着耳机打游戏,头也不回地招呼了一声,手指在键盘上噼啪作响。
林言没应声,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窗台。那里并排摆着两个小陶盆,是去年秋天苏晚硬塞给他的“入门作业”——两棵据说很好养的多肉植物。一盆是肥厚的熊童子,另一盆则是小巧的桃蛋。
只是此刻,这两盆植物的状态实在让人无法将它们与“好养”联系起来。熊童子那原本应该饱满肥厚、带着“熊爪”红尖的叶片,此刻蔫头耷脑地软塌着,边缘干瘪起皱,透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灰绿色。而旁边那棵桃蛋更惨,原本应该圆润粉嫩的小叶片彻底失去了光泽,像被抽干了水分,变得干瘪枯黄,有几片甚至已经从茎干上脱落,可怜巴巴地躺在花盆边缘的泥土上。
林言的眉头瞬间拧紧了。他快步走到窗台边,放下书,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了碰熊童子软塌塌的叶片,又捡起一片桃蛋掉落的枯叶。一股浓重的挫败感涌了上来。他明明记得苏晚说过,多肉生命力顽强,少浇水,多晒太阳就行。他也确实没怎么浇水,也尽量把它们放在阳光最好的位置…怎么还是变成这样了?
他掏出手机,对着两盆病恹恹的多肉拍了张照片,毫不犹豫地发给了苏晚,后面跟着一个巨大的问号和一个哭丧着脸的表情。
>【学姐,救命!你的‘入门作业’好像要挂了…[图片]】
信息发出去没多久,手机就震动起来。苏晚直接拨了视频通话过来。
林言赶紧接通。屏幕上立刻出现了苏晚的脸,背景似乎是图书馆靠窗的座位,阳光很好。她凑近了屏幕,仔细看着林言镜头对准的两盆多肉。
“噗…”看清状况后,苏晚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眼睛弯弯的,“林学弟,你这哪是‘好像要挂’?这简直是生命垂危,直接送ICU都嫌晚了好吗?”
林言被她笑得有点窘迫,脸微微发热:“我…我照你说的做了啊,没怎么浇水,也放窗台晒太阳了…”
“晒太阳?”苏晚止住笑,眼神里带着点戏谑,“你那窗台,下午才有直射光吧?而且隔着双层玻璃?隔着玻璃的太阳光,对多肉来说,就跟隔着毛玻璃看美女一样,能量打折打得厉害,根本不够劲!还有,现在是冬天,温度低,蒸发慢,你看着盆土表面干了,其实底下可能还是湿的,你还真就‘少浇水’贯彻到底,一点不给?它们没渴死已经是奇迹了好吧!”
她语速很快,像连珠炮一样指出问题,但语气里没有责备,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一点点的幸灾乐祸。
林言被她一通数落,看着自己那两盆可怜兮兮的植物,更蔫了:“那…现在怎么办?还有救吗?”
“死马当活马医呗!”苏晚在屏幕那头利落地收拾起桌上的书本,“等着!十分钟后,你宿舍楼下小花园见!带上你的‘病号’!”
十分钟后,林言抱着两个小陶盆,准时出现在宿舍楼后那片种着几棵腊梅的小花园。苏晚已经等在那里了,她身边放着一个不大的帆布袋,鼓鼓囊囊的。
初春的风还带着寒意,吹得腊梅稀疏的枝条轻轻晃动。苏晚今天穿了件米色的针织开衫,衬得她肤色很白。她示意林言把花盆放在花园边缘供人休息的木条长椅上。
“喏,工具!”她从帆布袋里掏出几样东西:一把小巧的园艺铲,一小袋颗粒状的淡黄色植料(看起来像小石子),还有一小瓶透明的液体,“先处理这个桃蛋,基本没救了,根肯定烂了。”她的语气很平静,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园艺师般的冷静。
林言心里咯噔一下,看着那盆小小的桃蛋,有些不是滋味。
苏晚动作麻利地用园艺铲小心地把那棵枯黄的桃蛋从盆里挖了出来。果然,原本应该是白色的根系此刻呈现出一种令人不适的深褐色,湿漉漉、黏糊糊地缠绕在一起,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腐败气味。她毫不留情地将烂根部分全部剔除干净,只留下一点点可怜的健康茎干,然后把它放在一边。
“看,根烂了,就是水多闷的。隔着玻璃晒,光合作用不足,它本身就不够强壮,根再一烂,神仙难救。”她解释道,接着拿起那盆熊童子,动作同样利落。清理掉盆土后,熊童子的根系情况稍好,但主根也有部分发黑腐烂的迹象。苏晚同样仔细地切除腐烂部分,只留下健康的根系。
“现在,重新安家。”她拿起那袋淡黄色的颗粒植料,往两个清理干净的小陶盆里各倒了小半盆,“这是赤玉土混了点火山岩,透气透水,最适合它们这种怕涝的家伙。”她小心翼翼地将处理好的熊童子栽进其中一个盆里,用植料固定好。那棵只剩下一点茎干的桃蛋,也被她埋进了另一个盆的植料中,只露出一点点顶端。
“这个…还能活?”林言看着那几乎光秃秃的桃蛋茎干,难以置信。
“植物比你想象的顽强多了,”苏晚一边用喷壶往两盆植料表面喷上薄薄一层水雾(那瓶透明液体是稀释的多菌灵),一边说,“给它一个机会,通风,隔着玻璃也认了,放在你窗台阳光最好的地方。等天气再暖和点,能开窗通风了,就把它放出去吹吹真正的风,见见真正的太阳。记住,浇水是门玄学,你得学会‘看’和‘摸’,而不是死记硬背‘几天一次’。盆土干透了,叶片有点软了,再浇透。宁可渴着点,也别泡着。它们需要时间,需要适应,更需要一点运气和你的…嗯,不离不弃?”
她抬起头,看向林言。初春午后的阳光穿过腊梅稀疏的枝桠,落在她微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她的眼神温和而专注,带着一种对弱小生命特有的耐心和笃信。
“养植物是这样,”她轻轻抚平熊童子盆里的植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林言耳中,“和人相处,大概也差不多吧?光想着‘少浇水’(少打扰)或者‘多晒太阳’(多表达)是没用的。你得靠近了,仔细去看,去感受对方真实的状态和需求。需要阳光的时候给阳光,需要空间的时候给空间,根烂了(心受伤了)…也得有勇气去修剪,去等待新的根系长出来。给它们时间,给它们真正需要的东西,哪怕过程慢一点,笨拙一点,只要那点生机还在,总能活过来的。”
风掠过,吹动她颊边的发丝。她看着盆中那棵被砍去大半根系、显得有些孤零零的熊童子,又看看那盆只剩一点茎干的桃蛋,眼神里没有对林言“养死”植物的埋怨,只有一种近乎温柔的包容和期许。
林言站在一旁,看着苏晚沾了些许泥土的手指,听着她平静的话语,再低头看看那两盆被重新赋予希望的、弱小却倔强的生命,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这初春微冷的阳光和学姐指尖的温度同时熨帖了一下。他忽然觉得,窗台上那两盆小东西,或许远比他理解的,承载着更多的东西。
***
时间如同樱花大道旁那条溪流,看似平静,却从未停歇。当林言的名字前面,也终于被冠以“学长”这个称呼时,校园里的樱花,又一次在春风的鼓动下,酝酿起了盛大的绽放。
林言刚结束了一场耗时耗力的项目组会议,脑子里还塞满了未调通的代码逻辑和队友争论的余音,太阳穴突突地跳。他背着沉重的电脑包,脚步有些拖沓地穿过连接教学区和生活区的林荫道,只想快点回到宿舍,把自己扔进椅子里放空。
四月的风带着暖意,吹拂着道路两旁新绿的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空气里浮动着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还有…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被风送过来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林言脚步一顿,循着声音侧头看去。
就在林荫道岔向一条通往小花园的石子路旁边,一个穿着崭新浅蓝色运动外套的女生,正背对着主路,蹲在一丛刚抽出嫩芽的迎春花旁边。她把脸深深埋在并拢的膝盖里,肩膀缩得紧紧的,随着那压抑的抽噎,一下一下地耸动着。那蜷缩的姿态,像一只被暴雨淋透、找不到归处的小动物,充满了无助和委屈。她脚边,散落着几页被风吹得微微卷起的打印纸,上面似乎有图表和文字。
午后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她微颤的背上,新绿的迎春花枝条在她身旁轻轻摇曳。这生机勃勃的春日景象,与她的悲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言的心像是被那细微的抽泣声轻轻撞了一下。他几乎能想象出那场景:也许是刚经历了一场糟糕的答辩,也许是被导师不留情面地批评了,也许是重要的社团竞选落败…那些大学新兵蛋子必经的、足以让世界瞬间灰暗的挫折。他迟疑了不到一秒,脚步已经偏离了回宿舍的方向,朝着那个蜷缩的背影走了过去。
他在女生身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贸然靠近,只是微微提高了声音,尽量让语气显得温和而平静:“同学?你…还好吗?”
那抽泣声戛然而止。女生像是受惊的小鹿,猛地抬起头。
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庞闯入林言的视野。她看起来年纪很小,脸上还带着点未褪尽的稚气,此刻眼眶和鼻尖都哭得通红,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浸湿,黏连成一簇一簇的。泪水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冲出几道明显的痕迹,眼神里充满了惊慌、窘迫,还有一丝被撞破脆弱的难堪。她飞快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试图掩饰,但通红的眼睛和哽咽的呼吸却出卖了她。
“我…我没事!”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有些慌乱地否认,视线躲闪着不敢看林言,同时手忙脚乱地去捡地上散落的纸张,纸张上隐约可见“市场调研报告”的字样和几个刺眼的红叉标记。
林言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慌乱地收拾。他卸下肩上的电脑包,放在脚边,然后自己也蹲了下来,保持着一点距离,伸出手,帮她捡起离自己最近的那两张被风吹远的纸页。他的动作很慢,很稳。
女生收拾好所有的纸张,胡乱地叠在一起,紧紧抱在胸前,像是抓住一块遮羞布。她吸了吸鼻子,依旧低着头,小声地、带着浓重的鼻音说:“谢谢学长…我…我真的没事了,我走了…”她说着就要站起来,动作仓促得像是要逃离什么。
“等等。”林言开口叫住了她。
女生动作僵住,有些惊惶地抬眼看他,像一只随时准备逃跑的兔子。
林言没有看她惊惶的眼睛,只是低头,打开了自己那个看起来颇有分量的电脑包侧袋,从里面掏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筒形保温杯——那是他早上出门前特意给自己冲的提神咖啡。他拧开杯盖,一股浓郁的、混合着坚果和焦糖香气的咖啡醇香立刻弥散在四月的暖风里,盖过了草木的气息。
他站起身,走到女生面前,将那杯依旧温热的咖啡,不由分说地塞进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攥紧的手里。陶瓷杯壁的温度透过她微凉的指尖传递过去。
女生完全愣住了,下意识地握紧了杯子,呆呆地看着林言,通红的眼睛里满是茫然和不知所措。
林言看着她那双盛满泪水的、茫然无措的眼睛,心头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他想起了一个同样飘着咖啡香的午后,一个被巨大行李箱撞翻的自己,和一杯起初苦得皱眉、后来却回味悠长的曼特宁;想起了一个寒冷刺骨的山顶,一片需要耐心等待才会撕破云层显露真容的浩瀚星河;想起了窗台上那两盆奄奄一息、最终却挣扎着活过来的多肉。
无数个被苏晚点亮、被苏晚教会如何去“看见”和“感受”的瞬间,如同沉入深海的珍珠,在这一刻被记忆的潮水温柔地托起,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他微微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蹲着的她平齐,脸上自然地浮现出一个温和的、带着点安抚意味的笑容。阳光穿透头顶梧桐树新绿的嫩叶,碎金般洒落下来,在他肩头跳跃,也落进他含笑的眼底。
“试试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融进这春日午后的暖风里,带着一种被时光淬炼过的平和与暖意,“生活有时是挺苦的,就像这杯咖啡的第一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女生手中那杯散发着醇香的咖啡,又落回她依旧迷茫的脸上,笑容加深了些许,仿佛在分享一个珍贵的秘密。
“但是,有人教过我怎么让它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