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锄奸(3)

广州湾法租界富商云集，他们私生活自有优渥去处。有的妻妾成群，内帷耗尽心力，哪顾得上外耗？有的嫌妓女身子腌臜，情愿包养外室。真正在埠头寻花问柳的，多是那些寻求刺激的洋人。

陈寅管着水寨的销赃采办，经手的流水账目惊人。指缝里漏下一点，就够与县里首富比肩，更别提他私下的捞取。家底几何？无人知晓。

他并非低调，是怕稍有不慎暴露了水寨身份。

调蛮港的“窑子”，多是花艇。老鸨从内地买来贫苦人家的女孩，调教一番，领了“技师”的行当资格，才算入了门。

她们与内河船妓不同，穿着摩登，臂膀半露，旗袍开衩处，大腿肤光胜雪。

当地人唤她们“咸水妹”。娇小身躯，日日承着洋人笨牛般的碾压和人格的践踏。老鸨眼里只有叮当作响的洋钱，哪管她们死活？

法国巡洋舰的探照灯刺破浓雾，护送的货船满载鸦片驶向广州湾——这乱世里，海盗、奸商、烈女、雏妓，都不过是殖民飓风中身不由己的飘萍。

陈寅甘做紫荆的榜一大哥，贪图她的美色之外，更想将她收为己用，成为安插在洋人身边的“眼线”。

紫荆年纪尚小，哪知“眼线”这行当的凶险？在陈寅利诱下，言听计从。她借枕席之便，从洋人酒色迷蒙的口中套出货运的时间、地点、航线，窃取机密，易如反掌。

陈寅得了情报，信鸽飞传水寨。海上设伏，十有八九劫掠得手。

正当陈寅的情报网风生水起，巡捕房一个小巡捕——梁二虎——却盯上了他。

洋人货船屡屡在海上遭劫，货主叫苦连天。梁二虎无意中发现，出事船只的发货地竟都在调蛮港。这意味着——水贼的细作就潜伏在港口的某个角落。

航线是商家的命脉，能窃取这等机密的细作，必是混迹于洋人堆里的熟面孔。谁有这般能耐，与众多洋人周旋？

答案只有一个：“咸水妹”。梁二虎深知，洋人几乎一天也离不开女人。

他暗中查访，发现出事货主，翻的都是紫荆的牌子。顺藤摸瓜，紫荆身后那位一掷千金的榜一大哥——陈寅，便浮出了水面。

三日后，巡捕房秘捕紫荆。未等用刑，这雏妓已吓得面无人色，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

陈寅浑然不觉，照例走上花艇，掀开珠帘。见紫荆脸色惨白，几个陌生人虎视眈眈，他心头一凛——暴露了！

麦堪成不知陈寅已经叛变，接到飞鸽传书，毫不生疑，象往常一样率船队提前一日在北部湾设伏……

目标闯入伏击圈，水寨船队如嗅到血腥的鲨群，破浪疾驰，亢奋异常。

刀口舔血的人，自有豺狼的凶狠、狐狸的狡诈、兔子的机警。

麦堪成立于旗船瞭望台，单筒望远镜中，“货船”吃水线浅得蹊跷。再细看，甲板货物缝隙里，赫然藏着黑洞洞的炮口！

他脖颈汗毛倒竖——远处海面，三艘战舰的轮廓浮出波涛，青铜撞角正撕裂浪涛。

这条“货船”，是法国人抛下的带钩香饵！电光火石间，他明白过来：陈寅被捕叛变了！

幸未咬钩！他急令喽啰打旗语：趁敌舰合围未成，调转船头，转帆向西沙突围！

法国人见计谋败露，不再伪装。“货船”撕下画皮，露出“彗星”号炮艇的狰狞面目，死死咬住水寨旗船。

论航速，“彗星”号远快过水寨的蜈蚣船，追上不难。但法军不敢逼得太近——对方船多，一旦陷入狼群缠斗，恐片甲难存。

他们只敢尾随炮击，仗着后膛炮射程远、威力猛，一心要轰沉对方的帅船。

被炮艇追着屁股打，麦堪成窝了一肚子火。他强忍怒气，待船队脱出险境，立刻变阵：命前队战船隐于岛礁东侧，待法舰追至，杀出断其后路；左右两翼则放缓速度，与帅船拉开，悄然形成合围。

法军不熟地形，又贪功冒进，只顾盯着旗船猛轰。待那旗船猛然调头，杀个回马枪时，他们才惊觉自己已如落入蛛网的苍蝇，徒然挣扎，生机渺茫。

蜈蚣船的大炮亦非摆设，近距离轰击，威力惊人。密集炮弹裹着火光闪电，呼啸而去。激战中，一发炮弹正中“彗星”号弹药库！

震天巨响！巨大的火球裹着浓烟冲天而起，灼热气浪席卷甲板。法兵纷纷跳海逃生，却成了水寨喽啰枪口下的“水鸭子”。

炮艇倾斜，缓缓沉入怒海。水寨亦遭重创，数条战船被毁。麦堪成于督战时，不幸被炮火吞噬……

残阳如血，浸透海面。这位曾经抗法抗日硬汉，拄着钢刀，不肯倒下。虎目圆睁，望向硝烟弥漫的汪洋，似有万千不甘……

麦堪成的江湖绰号为“魔鬼鱼”，海上飞行侠，牙齿锋利，双鳍有力，尾巴如毒刺，全身带电，水族强者，连海上霸主鲨鱼见到它都绕道走。

他领导的海盗船队在广袤的海疆上斩波劈浪，就象“魔鬼鱼”一样飘忽不定，神出鬼没。鼎盛时期达到三千余人，大小战船上百艘。

中日甲午海战后，清廷水师覆灭，中国的内河海疆的航道由外国海军管制。英、法、日等国军舰在南海巡航、护航，经常联合行动，虐杀在此海域上生存的海盗。

然而，并没有被这些侵略者所吓倒，率部在海上坚特斗争。但没想到，由于叛徒出卖，这条被侵略者视为眼中钉肉里刺的“魔鬼鱼”，长眠于海疆。

此役之后，陈寅被法国人擢升为调蛮巡捕房总巡捕。警服笔挺，左轮在腰，看似威风八面，内里却虚得厉害。

他深知，新任寨主龙含珠与刑堂堂主雷震天，绝不会放过他。纵使他躲进十八层地狱，也要被挖出来鞭尸三日！

他终日提心吊胆，坐卧难安。

所幸，水寨内部还有他的“眼线”，算是一道保命符。

得知雷震天已派出十人敢死队前来“清理门户”，陈寅惊骇不已。一面急报法军拦截，一面将巡捕房守得铁桶一般。

这一夜，注定无眠。他枯坐办公室，冷汗涔涔，只等法军拦截的消息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