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尘封的钥匙

苏城第一看守所那扇沉重的铁门,在阴沉的天空下缓缓开启,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门内涌出的,是消毒水、铁锈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气息。门外,秋雨淅淅沥沥,带着刺骨的寒意,将地面冲刷得一片湿亮。

顾晚晴走了出来。

没有迎接的人群,没有喧嚣的闪光灯。只有助理林薇撑着一把黑伞,快步迎了上去,将一件厚实的黑色大衣披在她单薄的肩头。顾晚晴的脸色比进去时更加苍白,几乎透明,眼窝深陷,唇上没有一丝血色。看守所统一的灰色囚服换下了她惯常的利落套装,宽大的衣服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细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的左臂依旧吊着绷带,那日在车祸中受的伤还未痊愈。

她没有立刻迈步,只是站在冰冷的雨幕边缘,微微仰起头,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外面湿冷而自由的空气。那空气里混杂着泥土和汽车尾气的味道,却远比看守所里那凝固的绝望鲜活得多。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颤动着。再睁开眼时,那双曾经燃烧着冰冷恨意、后来只剩下空洞死寂的眸子,此刻沉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疲惫如同深海般浸透了她,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她身体微微发晃,但眼底深处,却有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微光,在顽强地摇曳——那是支撑着她走出那道铁门的、对父亲沉冤昭雪的执念。

“顾总……”林薇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如释重负,“您……您受苦了!王世昌那个畜生!他……”

“林薇,”顾晚晴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打断了助理的哽咽。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愤怒或控诉,只是极其疲惫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先离开这里。”

林薇连忙点头,小心地搀扶着她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雨点敲打着车顶,发出沉闷的声响。车内暖气开得很足,隔绝了外面的湿寒,但顾晚晴依旧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身体深处弥漫着一种驱之不散的冰冷。

“他……怎么样了?”车子启动,汇入车流,顾晚晴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雨水模糊的城市街景,忽然轻声问道,声音轻得像叹息。

林薇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您问沈总?他……他伤得不轻。王世昌在会场发疯时,那一下扎穿了他的石膏,手臂伤口感染,引发了高烧,现在还躺在医院里观察。不过……”林薇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的敬佩,“李队长说,那天要不是沈总拼命撞开王世昌,后果不堪设想。而且……那份录音,是沈总在最后关头,豁出命去放出来的。”

豁出命去……顾晚晴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触碰到大衣冰凉的羊毛面料。她想起会场那混乱的一幕,想起沈砚舟捂着流血的手臂,隔着人群对她竖起的大拇指。那份“录音”……那份最终将王世昌钉死的“录音”……是她布下的局,也是他……赌上一切去点燃的引信。

心头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说不清是感激、是愧疚,还是一种被命运强行捆绑在一起的无奈。她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不再说话。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消耗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车子没有驶向顾晚晴的公寓或“云织造”总部,而是拐向了城西。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熟悉,也越来越荒凉破败。高大的、锈迹斑斑的厂门,剥落的墙皮,沉寂的厂房轮廓……瑞锦祥老厂区在雨幕中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头伤痕累累、步入暮年的巨兽。

“顾总?”林薇有些不安地看向她。

“进去。”顾晚晴的声音依旧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需要回到这里。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回到父亲用生命守护的……这个沉重的“遗产”面前。

车子驶入空旷的厂区,停在主厂房门口。黄色的银行封条已经被撕掉,但残留在门框上的胶痕依旧刺眼。沈砚舟的助理小张撑着伞等在那里,看到顾晚晴下车,连忙迎上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和恭敬:“顾总!您……您出来了!太好了!沈总他……”

“他在哪?”顾晚晴打断他,目光扫过寂静得可怕的厂区。

“沈总……沈总在医院反复交代,如果您出来,一定要先来这里!他……他说有东西,必须您亲自来看!”小张的语气急切,“在……在老仓库!沈总说,只有您知道那地方对他父亲意味着什么!”

老仓库?顾晚晴的心猛地一沉。那个弥漫着腐朽气息、埋葬了父亲和沈国昌兄弟情谊、也埋葬了那场灾难源头的巨大坟墓?

她没有犹豫,裹紧大衣,无视冰冷的雨水,跟着小张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厂区深处那座如同怪兽般匍匐在雨幕中的巨大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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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沉重而锈蚀的仓库侧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陈年灰尘、蚕茧腐朽甜腥和冰冷铁锈的复杂气息再次扑面而来。光线比上次更加昏暗,只有高处几扇蒙尘的气窗透进些微天光,在堆积如山的旧货架和覆盖着厚厚防尘布的布匹卷轴间投下模糊扭曲的光影。空气死寂,只有雨点敲打铁皮屋顶发出的单调而沉闷的声响,更衬得内部一片死气沉沉。

小张在前面打着手电,光束刺破浓重的黑暗和飞舞的尘埃。顾晚晴沉默地跟在后面,脚步踩在厚厚的灰尘上,发出细微的“噗噗”声。她的目光掠过一排排如同墓碑般的货架,最终停在仓库最深处、光线最为昏暗的角落——那台覆盖着厚厚灰尘的老式提花织机依旧沉默地伫立在那里。

然而,吸引顾晚晴目光的,并非织机本身。

在织机旁边,一个原本被杂物和破旧油布掩盖的角落,此刻被清理了出来。地上散落着撬棍、扳手等工具。而在那被清理出的墙壁上,赫然镶嵌着一个……极其老旧的、厚重的铸铁保险箱!

保险箱的样式非常古早,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铁锈和油污,几乎与斑驳的墙壁融为一体。箱门紧闭,上面有一个同样锈迹斑斑的、需要插入钥匙并转动密码盘的机械锁具。在保险箱旁边冰冷的水泥地上,散落着几件东西——

一把样式奇特、带着复杂锯齿的、同样锈蚀严重的古老钥匙。

一张泛黄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纸条。

还有……几片被撬棍暴力撬下、散落在灰尘里的、锈蚀的铁皮碎块。

显然,沈砚舟在找到这个保险箱后,试图用钥匙打开它,但失败了。他甚至尝试了暴力破坏,但那铸铁箱子异常坚固,只撬下了一些表面的铁皮,根本无法撼动其核心。最终,他只能留下钥匙和纸条,将这个难题交给了她。

顾晚晴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这个保险箱……她从未见过!父亲从未提起过!沈国昌……他竟然在瑞锦祥仓库最隐秘的角落,藏了这样一个东西!里面是什么?是足以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一线微弱的生机?

她蹲下身,强忍着左臂伤口的隐隐作痛,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那张泛黄的纸条。纸条上的字迹,是沈国昌的!潦草,扭曲,带着一种巨大的痛苦和绝望,力透纸背,几乎要撕裂纸张:

“晚晴侄女:

若你见此箱,则我已不在人世。罪孽深重,万死难赎。

此箱之钥,随信附上。然……此锁非寻常之锁,乃当年我与汝父明远兄于沪上所得一西洋机巧之物,其开锁之法,需……需双人同心,各持半钥,依特定口诀,同步旋拧……方可开启。

当年,吾二人戏言,此乃守护瑞锦祥最后根基之‘同心锁’。

孰料……世事弄人,兄弟阋墙,终成死局!

箱中之物,或可解当年双宫茧之祸部分真相,或可……助汝与砚舟……于绝境中觅得一丝喘息……亦或……是更深的罪孽……我已无颜面对,亦无力开启……

开与不开,在你……与砚舟……

沈国昌绝笔”

双人同心?各持半钥?同步旋拧?!

顾晚晴的目光猛地投向地上那把样式奇特的古老钥匙!仔细看去,那钥匙的柄部,果然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被锈迹掩盖的缝隙!她颤抖着伸出手指,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沿着缝隙抠动。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钥匙柄竟然从中间分开了!变成了两截!一截略长,带着主齿;另一截略短,带着副齿。两截钥匙的断口处,都刻着极其细微、难以辨认的西洋数字和符号!

沈国昌留下的绝笔信……和这把被分成两半的钥匙……如同两道惊雷,在顾晚晴脑中轰然炸响!原来……开启这个尘封秘密的最后一道锁,竟然需要她和沈砚舟……这对被父辈血债和背叛紧紧捆绑、彼此恨过也救过的仇敌……共同完成?!

这简直……荒谬绝伦!却又……充满了宿命般的讽刺!

“同心锁”……守护瑞锦祥最后根基的“同心锁”……沈国昌和顾明远当年玩笑般的设定,如今却成了横亘在她和沈砚舟面前的一道天堑!

顾晚晴死死攥着那分成两半的冰冷钥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半在她手里,沉甸甸的,带着锈蚀的粗糙感。另一半……在沈砚舟手里!那个躺在医院里、发着高烧、手臂被她父亲(间接)仇人的儿子重伤的男人!

她该怎么办?去找他?和他一起……开启这个可能藏着更可怕真相、也可能藏着一线生机的潘多拉魔盒?继续这被父辈强行捆绑在一起的、令人窒息的命运纠缠?

雨点敲打铁皮屋顶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仓库里被无限放大,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顾晚晴混乱而沉重的心上。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台巨大的、布满灰尘的老式提花织机上。恍惚间,仿佛又看到照片上那两个年轻的身影,肩并肩站在织机前,笑容灿烂,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爸……”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无尽迷茫和痛苦的声音,从她紧抿的唇间逸出,瞬间被仓库的黑暗和雨声吞没。

就在这时,仓库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小张惊慌失措的喊声:“顾总!顾总!不好了!银行的人……还有王世昌公司的律师……带着法警!一大帮人!堵到厂门口了!他们说……说瑞锦祥资不抵债,拒绝执行法院生效判决,要……要强制清点查封所有设备资产!马上……马上就要冲进来了!”

轰——!

如同最后一根稻草落下!顾晚晴的身体猛地一晃!瑞锦祥……沈砚舟豁出命去争取的时间,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王世昌虽然倒了,但他留下的债务和恶意,却像跗骨之蛆,依旧要将瑞锦祥彻底吞噬!

没有时间了!

顾晚晴猛地攥紧了手中那两截冰冷的钥匙,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腐朽而冰冷的空气刺激着她的肺叶,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但当她抬起头时,眼底那片迷茫和痛苦,已被一种近乎决绝的冰冷火焰所取代!

她不再看那沉重的保险箱,也不再看那台沉默的织机。她转过身,裹紧黑色的大衣,挺直了单薄却异常坚韧的脊梁,对着惊慌的小张,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让他们封!”

“告诉所有人,设备,可以封!厂门,可以锁!”

“但瑞锦祥的根,谁也挖不走!”

“备车!”她大步走向仓库门口,脚步踏在厚厚的灰尘上,溅起细小的尘埃,在昏暗的光线下飞舞。“去医院!”

冰冷的风雨灌入敞开的仓库大门,吹乱了顾晚晴额前的碎发。她迎着风雨,走向外面更加汹涌的惊涛骇浪。手中紧握的,是开启尘封秘密的半把钥匙,也是连接着另一个背负着同样沉重枷锁的男人的……命运之线。

这盘由父辈布下、充满罪孽与救赎的残局,终究需要她和沈砚舟,这两个伤痕累累的棋子,共同去走完最后一步。无论前方是更深的黑暗,还是……绝境中那微弱的一线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