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第七天,我蹲在巷口斑驳的旧信箱旁,铁皮箱底的积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生锈的锁扣已经坏掉,掀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几片泛黄的广告单下,躺着那张让呼吸骤然停滞的玻璃糖纸。指尖刚触到那层薄得透光的塑料,十七岁那年的蝉鸣、带着橘子香的风,还有林澈弯起的眉眼,全在潮湿的空气里苏醒。
那天暴雨来得猝不及防,我抱着课本在便利店屋檐下躲雨,雨水顺着遮阳棚织成细密的水帘。忽然有人把带着体温的深蓝色校服罩在我头顶,混合着洗衣液清香的布料擦过脸颊。“这么大雨还往书店跑?“熟悉的声音让我猛地抬头,林澈甩了甩发梢的水珠,笑得露出虎牙,额前碎发还在往下滴水,顺着下颌滑进敞开的领口。他的白衬衫已经湿透,贴着皮肤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轮廓,书包侧袋露出半截彩虹色的玻璃糖纸,在雨幕里泛着细碎的光。
后来每个寒暑假,我们都在巷尾那家旧书店打工。他负责整理书架,总爱踮着脚把科幻小说摆在显眼的位置,说要让更多人看见宇宙的浪漫;我守着收银台,用零钱买橘子汽水时总要把吸管碰在一起,听气泡在玻璃罐里咕噜噜炸开。有次他踩着梯子够顶层书架,不小心碰落本诗集,书页哗啦啦散开,他指着其中一句念:“我们生来就是为了成为彼此的光。“玻璃糖纸在他口袋里窸窣作响,像某种隐秘的约定。暮色透过书店蒙尘的玻璃,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我的影子重叠在旧木地板上。
变故发生在高二暑假。那天清晨,我攥着刚烤好的曲奇饼往他家跑,远远看见救护车闪着红蓝灯光驶出巷口。后来才知道,林澈父亲深夜突发脑梗,倒在厨房的瓷砖地上时,锅里的粥还在沸腾。退学那天,我在医院走廊撞见他,白大褂下露出半截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腕间还系着我们在游乐园赢来的彩虹手环。“等我。“他攥着我的手,掌心全是冷汗,“我一定......“话没说完,病房传来仪器尖锐的鸣响,他转身冲进了门,白大褂下摆扫过我的手背,带着消毒水的苦涩。
再见已是三个月后。我循着地址找到城郊工地,锈迹斑斑的铁门半掩着,起重机的轰鸣声震得耳膜生疼。林澈正扛着水泥袋从卡车上跳下来,安全帽压得很低,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亮。我喊他名字时,他僵在原地,喉结上下滚动了许久才开口。工棚里堆满发霉的水泥袋,他摸出颗皱巴巴的橘子糖,指甲缝嵌满泥垢:“再攒半年,我就能供我爸做康复治疗了。“窗外突然响起卡车轰鸣,他的后半句话被彻底碾碎,可我分明看见他眼底跳动的、不肯熄灭的光。
那张糖纸我藏在日记本里,看它从鲜艳的彩虹色褪成浅黄。十年间,我收到过他零星的短信:“今天发工资了““工地食堂的红烧肉不错“,最后一条停在去年冬至:“等过年,我带你去吃火锅。“可当我在年夜饭的烟火声里回复“好“时,提示框显示已被对方拒收。再次见到他,竟是在殡仪馆的照片墙上——穿着崭新工装的林澈,嘴角挂着熟悉的笑,相框边缘别着半片褪色的玻璃糖纸。
包工头说那天钢筋滑落时,林澈明明有机会躲开,却本能地推开了身旁的工友。他口袋里半颗融化的橘子糖粘在遗书边角:“对不起,彩虹糖要留到下辈子再买了。“此刻雨又落下来,糖纸在水洼里打着旋,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我忽然想起那年他说的话,原来有些光,真的会在黎明前熄灭,而有些承诺,终究要被岁月泡得发皱、褪色,碎成掌心再也拢不住的幻影。风掠过巷口的梧桐树,恍惚间又听见少年清亮的声音:“等大学毕业,我带你去海边看真正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