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战持续了半炷香。当最后一个流寇被弩箭钉在枯树上时,赵四狗拎着个瘦猴似的汉子摔在左梦庚马前。这人右耳缺了半块,正是三日前在许州叛变的一名左家亲兵哨长,正是他带着十多个人做了内应,许州城门才会不攻而破。
“徐二狗?”左梦庚俯身扯开他衣领,露出锁骨处的刺青——左良玉亲兵的标记,“我爹待你们不薄,何至于反?”
徐二狗啐出一口血沫:“大帅原先确实大方,可今年呢?给的饷银还不够买副薄棺!杜应金可不同,他许我们破城之后三日不封刀……”他突然癫笑起来,“少帅可知,那日冲进左府最先奸杀你那些姨娘的,就是你这些‘忠勇亲兵’!”
王铁鞭的斩马刀应声欲落,却被左梦庚的箭杆架住。
“让他说。”
“哎呦呦,少帅仁厚啊!”徐二狗笑得涕泪横流,“您可知我们为什么反?去年腊月,大帅说朝廷欠饷,要弟兄们‘自筹’……我们劫了杞县三十七户,回来交差时,您猜大帅怎么说?”
他模仿着左良玉的嗓音,“‘本帅是许你们自筹饷银,却没准你们杀人!自去领罚!’然后我们一群弟兄,就这么平白无故各挨了三十军棍!”
左梦庚的雕弓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原主的记忆突然翻涌——左良玉确实不算滥杀,至少现在不算。
雕弓金丝勒进掌心,持弓的左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开始泛白。
“你可知我方才为何留你性命?”他忽然搭箭对准徐二狗眉心。
“少帅要问马进忠他们的布防?要问许州库银的下落?哈哈哈哈……”
“倏!”箭镞穿透颅骨的声音很轻,像戳破一个水囊。
“亲手杀你,方得痛快。”
左梦庚顺手抽出贯穿首级的箭矢,甩了甩箭杆上的脑浆,转头望向正在割取敌耳的老兵们。赵四狗独臂提着个流寇头颅,正在到处问人有没有石灰——首级要是腐烂,朝廷可不给记功。
“传令,”左梦庚突然扯下大氅扔进雪地,“今日斩首一级者,赏刀一柄;斩三级者,升什长;斩五级者……”他顿了顿,“赏入我临清左氏族谱!”
王铁鞭的刀哐当落地:“少帅!这、这不合祖制……”
“祖制?”左梦庚冷冷地道,“能打赢的才是祖宗!”他忽然提高嗓门,“都听好了!自今日起,我左梦庚麾下功赏不分亲疏,哪怕你是流民、是降卒,凡斩十级者,我亲自替你改姓入谱!”
雪地突然死寂,只有王铁鞭小声嘀咕:“少帅这般胡来,大帅回来怕是要动家法……”然而左梦庚充耳不闻。
赵四狗用断了的半臂扭紧割下的头颅,独臂抓起染血的弩箭,在左字旗上划出深深一道裂口:“当年督师说过,当兵吃粮,天经地义!今日我赵四狗把话撂这儿——”他独臂高举弩箭,“跟着少帅卖命的,老子替他挡箭;背后捅刀子的……”弩箭猛地插进冻土用力折断,“犹如此箭!”
二十七张弓弩齐齐顿地。左梦庚望着那些燃烧的眼睛,忽然想起史书里左良玉部老兵的结局——崇祯十五年,朱仙镇大败,十万人作鸟兽散。
从此左良玉本部精兵十不存三,只得越发依赖降军,全凭一己之威望拢住号称数十万的队伍,却终究不能如臂使指,战斗力大幅下降,不仅再也不敢打什么硬仗,甚至不敢再整顿军纪,终于蜕变成了华中百姓人人背后戳脊梁骨的“贼将军”。
他攥紧掌心,语气决然:“王铁鞭,算好战功,把从许州带的金银拿出来,现在就分,一厘都不得少弟兄们的。”王铁鞭叹了口气,嘟哝着去了。
当夜,流民营地飘起烤肉香气,也不知是狼肉还是什么。左梦庚拎着酒囊穿过营地时,听见赵四狗在哼小调:“……滁州城头血成冰,天雄儿郎骨做钉。钉住山河四百年,还看日月照皇明……”
他驻足倾听,直到歌声被鼾声取代。粮车下,那个白日里喝粥的稚童正蜷在母亲尸体旁,手里攥着半块沾血的馍馍。
“少帅,”王铁鞭提着灯笼跟来,难得地面现忧色,“咱们的存粮……”
“到南阳还有三十里,”左梦庚望向黑暗中其实根本看不见的城墙,“待明日进城,先开官仓。”
王铁鞭苦笑道:“南阳的陈参戎乃是本省将门,可未必给咱大帅这么大个面子。”
“面子?”左梦庚依旧望向南阳的方向,沉声道,“这玩意得靠自己挣。”说罢,他忽然向前走到那童子身边,道:“我想你娘最大的心愿,便是你能活下去。”
这小童竟然异常聪明,马上跪下,连连磕头道:“将军,小的愿为您牵马坠蹬。”
左梦庚露出近几日来难得的笑容,问道:“好,我收下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李世柱。”
启明星亮起时,左家军的马蹄声惊醒了南阳城头的守军。陈参将望着远处滚滚雪尘,打量着打头的左字旗,眉头深皱。更骇人的是,那些看起来昨日还是流民的饿殍,明明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动作却是整齐划一,竟比他的守军还要森严。
“开城门!”左梦庚一箭射落城头灯笼,“马进忠叛军即将袭取南阳,本将左梦庚,奉父帅军令协防南阳!”
在他身后,不足千人的队伍连服色都是五花八门,怎么看都该是一支东拼西凑的杂牌,却偏偏行伍齐整,煞气凛然。
城头的陈参将有心开城,却又有些犹豫。马进忠夺了许州的消息已经传到南阳,此贼有万余大军,还有不少复叛的降军附逆,而南阳却……左梦庚手下有左良玉留给他的数百家丁,若真是来协防的,那倒也是雪中送炭,怕只怕请神容易送神难。
陈参将的犹豫看在左梦庚眼里,他下意识微微眯起眼睛,持弓的左手松动了一下骨节。忽然,有人按住了他的左手。
方以智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陈参戎,学生桐城方以智,此番本欲至武昌拜见家严,不意途中遭了匪,多亏左少帅搭救才得至此。烦请参戎行个方便,快些开了城门,学生也好入城修书一封,请湖广派人来接学生一接。”
陈参将不认识什么方以智,但桐城方氏之名如雷贯耳,他可不敢不认识。面前这书生又说他父亲在武昌……
人在武昌,出身桐城方氏,能派人来南阳接儿子的……
湖广巡抚方孔炤!
陈参将吓得差点从城楼上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