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伏牛山的狼嗥追上马队时,最后一抹残阳正卡在山隘间。
方以智坐在篝火旁,肩头裹着左家亲兵奉命丢给他的破毡,而书童正哆嗦着替他包扎臂上刀伤。左梦庚再一次抛过酒囊,对方却依旧摇头:“多谢将军相救,但方某不饮劫掠之酒。”
“劫掠?”左梦庚踢了踢脚边流寇的尸首,“我方才审过舌头,这群人上月刚屠了临颍县,抢的粮车里甚至还有富家婴孩的锦缎襁褓。方公子若只要清高,倒不妨把这话说给那些冤魂听听,看他们如何答复公子。”
方以智苍白的脸不由得抽了抽。他望向远处正割取流寇耳朵的亲兵,忽道:“将军可知,你今日救的不是方某,而是天下士林之口舌?我闻左部军纪败坏之名久矣……”
“方公子!”左梦庚猛地攥住他手腕,鎏金护甲硌得书生素袍中的伤口渗血,“你家乃是世宦,想必应当读过《韩非子》?乱世里,豺狼得用肉喂,毒蛇得用血养。你若能拿笔杆子把左家写成‘仁义之师’,我便把南阳仓里的米粮分三成给流民——这笔买卖,你看如何?”
火光在方以智眼中跳动,被左梦庚恶语所惊的神情只是一闪而过。他沉默良久,终于抓起酒囊猛灌了一口,却被呛得满面通红:“三成仓粟,将军此言当真?”
“我若食言,难道方公子不会罢笔?”
方以智似乎觉得此言有理,咬了咬牙:“……成交。”
左梦庚微微昂起下巴,满意地轻哼一声:“很好,待我……”
“嗷呜——”
狼嗥忽近。左梦庚转过头,朝王铁鞭看了一眼,后者嘿嘿笑道:“少帅请稍候。”
说稍候果然只是稍候,很快王铁鞭就拎着血淋淋的狼头摔在篝火旁:“少帅勿忧,不过是这畜生想偷马。”两颗狼牙还嵌在他铁护臂上,他却浑不在意地撕下条狼腿,就着篝火直接炙烤起来。方以智瞥见狼腹鼓胀,胃囊里竟露出半截人指,不由喉头一滚,险些呕出酒来。
“方公子,”左梦庚学着王铁鞭的混不吝模样,也撕着狼肉冷笑,“伏牛山的狼可比人仁义——它们吃人,却不会把恩人的脑袋挂上旗杆换赏银。”
方以智的脸色越发难看,一阵青一阵白。
马队行至子夜,伏牛山隘口的雪突然塌了半边。
王铁鞭的斩马刀刚劈开拦路的冻尸,暗处陡然亮起几十双绿眸——是狼群。
这些狼饿得肋骨凸起,为首的头狼龇出森白獠牙,喉间滚着低吼,前爪刨地的动作激起雪雾——这群畜生已饿到连冻硬的尸肉都啃,此刻嗅到活马的血气,涎水已经在冰面上拖出黏稠的痕。
“少帅,是狼灾!”亲兵们纷纷张弩,箭头却因冻霜结壳而颤抖。
左梦庚抬手止住:“省箭——方公子,听说你有意撰写一本《物理小识》,想来当是颇知格物之道,那你可知狼群怕什么?”
方以智的青衫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看着朝自己望来的左梦庚,一时不知这左家少帅从何处得知自己有这一桩心愿,但此刻来不及多想:“火、铜锣、虎尿,或是……头狼之死。”话音未落,头狼已猛扑而来,腥风裹着腐肉味直扑面门。
左梦庚突然策马对冲。
马刀劈下的刹那,头狼颈血喷溅三丈,狼群霎时躁动。王铁鞭趁机割下狼头挑上枪尖,三百余亲兵齐声跺甲,铁器撞击声震得雪崩如瀑,崩落的雪块中裹着冻僵的鸦尸,砸在马背上迸出黑红的冰碴。收拢的残兵也纷纷组成大小不一的圆阵,不求杀狼,但求活命。
“好一个以暴制暴!”方以智下意识赞了一声,同时攥紧缰绳,却见左梦庚随手甩来一颗两寸长的狼牙。
“书生,把这玩意刻成私章——往后你写的文章,得沾点血腥气才压得住这乱世鬼氛。”
两寸长,那定是狼王的上獠牙无疑了。方以智有心扔掉这厉物,却又莫名觉得左梦庚的话有些道理,犹豫了一下,还是留了下来。
左梦庚见状,嗤笑一声,问道:“我拿一颗,分你一颗,不算小气吧?”
“那便多谢了。”方以智闻言一滞,又似觉不妥,补充道:“待学生到了武昌,定有回礼相赠。”
左梦庚大笑。
狼群退却时,最后一匹母狼突然回头发动突袭。它瘸着后腿,腹部瘪乳拖在雪地上,却仍死死盯着亲兵马鞍旁挂的狼头。左梦庚箭已搭弦,却见方以智突然扬手掷出火折子。火焰舔上母狼皮毛的瞬间,它惊慌一跳,却正好惨嚎着滚入深涧,带着火星的残影宛如坠落的流星。
“方公子心软了?”左梦庚收弓冷笑,“死便是死,是何死法并不重要。”
方以智盯着涧底未熄的火光,轻叹一声:“将军可知,这母狼拼死反扑,或许只因幼崽尚在巢中待哺?”
“那又如何?”左梦庚的马鞭扫过雪地上的狼血,“这世道,心软的早被啃成骨头了。你不杀它,它便吃你。”
方以智又叹了口气,却并不作答。
被狼群一闹,大伙都有些身疲神倦,左梦庚估算了一下自身位置,判断追兵应该落后了不少,索性下令扎营布防。不多时,篝火噼啪炸响,左梦庚则摩挲着缴获的一支火铳。这是从流寇头目尸身上搜出的佛郎机货,铳管刻着“澳门卜加劳铸炮厂”的葡文,一时有些纳闷,这洋人的炮厂难道还造火枪?
不过这点怀疑只是一闪而过,他忽然想起史书里记载徐光启弟子孙元化在登州练新军的旧事。
“方公子,”他将火铳抛给书生,“听闻你师从熊明遇,可识得这铳机簧关窍?”
方以智愕然接过:“将军欲仿西法制器?然朝廷严禁私铸火器……”
“家父乃圣上钦命之援剿总兵官,我为家父铸器剿贼,何得为私?”左梦庚冷笑着一脚踩灭火堆,“待我在南阳落脚,便会为你选定一处地方建立火器坊——此事你亲自督办,需钱粮找王铁鞭,需匠人……雇也好,调也好,哪怕是绑也要绑来!”
方以智愣了一愣,继而气极反笑:“方某何曾是将军麾下帮闲了?”
“方公子,我有个故事说与你听。”左梦庚轻笑一声,道:“古泰西有国,汉记为大秦。大秦先君有名为凯撒者,未践祚时曾泛海出行,遇海盗劫之。海盗见其衣冠华贵,遂索赎金二十银币。
凯撒闻言大笑,斥曰:‘竖子不识贵人!吾身价岂止此数?’遂命仆从取五十银币掷于甲板,昂然道:‘赎金当倍之,方配吾名。’——方公子可明我意?”
方以智看似颇为意外:“将军竟也知泰西旧史?”
“方公子可明我意?”左梦庚不答,反而坚持问道。
“凯撒出身高贵,志向远大,因而自重身份,岂是方某这学问未成的凡夫可比。”方以智无奈道,“只是方某虽蒙将军搭救,大恩不可不报,奈何父命在身,还需求个名登金榜……”
左梦庚忽然心中一动,问道:“倒是我疏忽了,敢问令尊如今何处高坐?”
方以智欠身道:“不敢言高,家父年初时蒙恩巡抚湖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