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温柔闻聆

田枝枝,宣城人,闻聆北大本科时的舍友,两人志趣相投,逐渐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她是唯一知道薛颂的人。

闻聆倚在沙发上,提到薛颂,眉目间不自觉染上云雾秋水,脸颊浮起洇洇绯色。

“见到了。”

田枝枝秒回:“这么快?长残了吗?”她是个极度八卦且好色的重度网瘾患者,一天除了睡觉几乎长在手机上。和闻聆一静一动,优势互补。

“没有。”

“还是很好看。”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像闻聆,只是想想脸就热了。

在她的描述里,论颜值,只有金色年华里的方国维勉强能跟薛颂打成平手,而田枝枝是方国维的死忠粉,一瞬星火燎原。

她心跳砰砰的试探:“跟我国维哥比?”

“平分秋色。”

啊!!!!

田枝枝激动叮嘱:“务必偷拍分享!”

偷拍?

闻聆心头一跳,仅看字就腿软。

“我不敢。”乖乖的,像柔软无害的兔子。

“他不就住你对面?拿相机拍!隐蔽、清晰!”

“这不好吧……”

“等你好消息!”

窗外大亮,天完全晴了。

拉开窗帘,日光一瞬扫射而进,晃得人眼前发白。原本被厚重帘子挡住的微风窜进窗棂,温柔拂过人面。白光逐渐消退泛清,天地景象逐渐在瞳仁中羽化清晰。

小卖部的白色卷帘门紧闭着。

隔壁春花婶背对太阳坐着,肩上披着条水红色毛巾,头发一股脑拢在后面,看起来湿漉漉的,应该刚刚洗过。她旁边坐着个男人,右腿压在坐腿上,长裤绷起,露出黑色棉袜和红棉裤,左手搭着膝盖闲闲垂落,右手指尖夹着根烟,皮肤枯黄粗糙,面相温和,应该是春花婶的丈夫。两人并不说话,气氛却岁月静好。

正午已过,空气中流动着雪野的清爽和饭菜香味,肚子开始叫饿。

闻聆打算先去将军路吃点东西,然后去菜场买些蔬果,下午回来将家中里外打扫干净,晚上就能自己做饭了。

她喜欢做饭。迄今为止,她应该是同龄段里唯一一个从没点过外卖的怪人。就像在移动支付覆盖生活点滴的现在,她却仍保留着现金交易的习惯,整个人像从新旧时代的叠影中走出似的,处处透着矛盾的规矩感。

隆冬时节,风不大的艳阳天最舒服。

将军路商业完备,人声喧嚷,摩托来去,比沉静的古树路热闹太多。

正午时间,大多数人已吃过午饭,路边有老爷们凑在一起打扑克、下象棋,妇人们围成团闲聊谈笑,一人忽然看见什么,话题中止,眼神飘扬示意,露出毫不掩饰的精彩,其他几人齐刷刷扭身,目光齐聚,定在慢慢走近的女人身上。

柳眉杏眼,鼻挺而清秀,颧骨饱满,颌线流畅,皮肤白到像在阳光下开了柔光。

女人们面面相觑,声音压的低低的。

“这是谁啊?”

“不知道,看着像外地来的——是不是黄龙村张老板家的新媳妇?听说他儿子找了个苏州女人,吃穿用度极讲究,身段好,人娇的很。”

“瞎说,他家儿媳妇我见过,长的一般,哪有这么俊俏?”

“我怎么看她有点眼熟?像在电视上见过。”

“哎哟,你干脆说人家像女明星算了!”

闻聆已经走进一家面馆。女人们笑笑闹闹,又开始聊张老板家的苏州媳妇。

面馆老板陈良个不高,身材清瘦,身上一股书卷气。抬眼见一位踩着高筒马靴的年轻女人进店,搁下报纸起身,和善到:“吃点什么?”

闻聆目光从白底红字的招牌上移开,温声细语道:“一碗鸡蛋面。”

“要粗面、宽面还是细面?”

“细面,都是七块吗?”

“是的。”

闻聆从皮夹中取出三张纸钞,递出。

陈良接过,纸币边角平展,散发着温雅的茉莉香气。

面馆不大,左右各摆着三张木桌,每张桌配了四条竹编靠背椅子。椅子是他自己做的,常有人要买,他对作品很宝贝,从没舍得。整间店面被打理的干净明朗,跟薛颂的小卖部很像,只是后者多了股冷淡的威严。

面馆只有闻聆一人,吃到一半,门口停下辆皮卡。几秒后,一道长长的影子从屋外直淌到她脚下。

“要碗牛肉面。”

声音冷漠低沉,没什么情绪。

闻聆心头一震,筷子悄然卸力,滑溜溜的面条掉进碗里,溅起几滴汤水。

陈良:“加肉?”

薛颂:“嗯。”

“坐吧,等两分钟。”

没问要什么面,看来他是这儿的常客。

薛颂走进屋,脚步声沉着有力,抬眼便看见闻聆。乌发素面,耳坠明月珠。内着淡粉色V领羊绒,下摆妥帖扎在靛蓝色牛仔裤里,外披细格纹花灰色羊毛西装外套,脚踩哑光长筒马靴,利落飒爽,跟昨天的黑色乖巧截然不同。

目光相撞,女人客气的点头示意,薛颂反应淡淡,在她斜面的桌子落座,钥匙抛在木桌上,砸出响,然后静了。

门外各种声音远近错落,薛颂打开手机:“Timi~”

他打游戏有瘾。

陈良一边煮面一边跟他闲聊。

“你回来有一个月了吧?”

“嗯。”

“真不打算出门了?”

“嗯。”

“听说人武部找过你,他们待遇那么好,你怎么不去?”

“不想去。”

薛颂专注游戏,对其他的兴致缺缺,嘴一张就是个句号。

陈良是个棉花脾气,六年前经人介绍娶了十里八乡有名的泼妇张红,别人都可怜他,他却总笑着说:“张红是真君子,从来只动口不动手。”张红行事潇洒,出手大方,又生了张巧嘴,婚后突发奇想做红娘,几年下来真叫她促成不少婚事。陈良的面馆也渐渐变成银山镇的姻缘咨询中心。

他也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在锅前守着沸水,眼睛却不断往薛颂身上瞟,脚底如有针扎,挪来挪去的站不住。

面出锅。陈良在肉盆里抓了足足两大把牛肉铺进面碗,两手端着送到薛颂面前,笑笑的支支吾吾:“薛颂啊,你婶子啊一直想托我问问你……她有个外甥女,说是初中跟你一届,叫孙雨佳……就是住孙家湾那个!当时你在一班,她在三班……”

许是不常给人说亲,所以害臊,说话毫无逻辑,半天说不到重点,面上一层怕强人所难,又怕不好跟老婆交代的窘迫,肢体语气里都是讨好纠结。

闻聆竖着耳朵偷听,筷子在半碗面里戳来戳去。

陈良絮絮叨叨的念了一圈,终于定定神,轻轻问:“你对雨佳可有印象?”

筷笼中的筷子有两种,一种是黄色鸡翅木的,一种黑色,不知道什么木料。

薛颂习惯用鸡翅木,他抽出一双,将面碗对在胸前正中,回:“有点印象。”

陈良眼前一亮,像在沙漠奔袭见到一片绿地,激动的说话都利索起来:“佳佳现在在乡里上班,你婶子想着你们初中是同学,现在又都打定主意在家里发展,想给你们牵个线认识认识——反正谈不成也能做朋友,你们年纪都不小了,早点成家也是好事嘛!”

薛颂眼里只有面。

这碗牛肉面格外敦实,碗里堆着小山似的肉片,肉多的甚至盖住了面条的热气。他把筷子插进碗里,将面从正中往四方拨开,憋闷的热气团团腾起,将人轮廓熏染模糊。

放完热,他将筷子放在面碗正中,重又拿起手机。

陈良试探:“薛颂,你看——”

薛颂这把玩瑶。游戏里是粉软的萌萌小鹿,现实中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谢谢婶子好意。”拒绝的干脆利落,一双眼自始至终没离开手机屏幕。

陈良:“……”肉给早了。

店里本来挺静的。

闻聆斯文,吃面也是小口小口,咬进一截,筷子便往上送一下,几乎没有声音。店老板站在门外树下打电话:“……我也不能强迫人家……”脚尖踢踩碎石,侧影像吃了败仗般萎靡,低软声音融进门外远近交融的白噪音里,除此外,耳边就只有薛颂游戏麦里的温柔男声。

“瑶妹,你保我一个就好哦。”

“我来接你~等我~”

“瑶妹我给你报仇!三杀拿下!就问你帅不帅?!”

“瑶瑶~你看我们配合的多好啊,十分钟推到对面高地,而我们共同守护的一塔还满血哦~”

面晾温,可以吃了。

薛颂的吃相和长相没什么关系。宽口大嘴,两三分钟就把一海碗面吃个精光。

男声温柔似水:“瑶妹,你怎么不动了?是不是网卡了?你把电话号码给我,我给你买个流量包吧~”

薛颂擦嘴,开麦:“在吃饭。”

随之而来的静默,残酷的能杀人。

闻聆忍俊不禁,分神被吸入的面汤呛到,咳得小脸通红。

男人抬眸扫来一眼,表情波澜不惊。

麦里其他队友的嘲笑极其刺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妈的笑死老子了,还夹吗兄弟?”

温柔男声骤变为竭力的破防:“我草**,你他吗一个男的玩瑶**,恶心***”喋喋不休,什么脏骂什么。

薛颂无动于衷。

射手破防,持续输出。说他像咬不死人但恶心人的耐壳宝,叫他有多远滚多远,然后一个人勇往直前,倒地。

妲己发信息:“瑶哥,要不你来跟我?我太脆了。”

薛颂不喜欢打字,开麦回:“等等。”

然后抖着粉白连衣裙,拿着爱心法杖从对抗路一路跑到发育路,在刚复活的射手面前吃掉了他的血包,吃完一秒不停赶回中路保护妲己。

游戏画面里,射手静止了。

下一秒:“我草**,瑶你几个意思****”无休无止,直到水晶爆炸。

薛颂起身出门,不一会儿油门轰响。

桌上有张50元,四角平展,票面崭新。

陈良拿着钱追出去:“多了!”车已走远。

闻聆吃完走时,掏出张红票子问陈良:“老板,可以跟您换两张50吗?”

陈良顺手把薛颂留下的那张递给她,又从钱屉里找出一张。

闻聆莞尔:“谢谢。”

菜市场在将军路东头,跟初中校挨的很近。

说是菜市场,其实能买到的菜就几样:土豆、番茄、萝卜、大白菜……品质品相都很一般。这会儿已经快下午,十几个档口只有最后一个还开着。

闻聆最终买了两颗土豆,五颗番茄,半斤小青菜,然后去菜场进出口西边第一家的肉铺,准备称斤牛腩。

到店没见到老板,店外有个看着跟她差不多大的女人,穿着萌萌的毛毛鞋。

她主动跟闻聆说:“老板小孩翘逃课,回家找孩子去了。”

闻聆细细将人打量一圈,忽而眉眼弯弯:“圈圈?”

女人一愣:“你是?”

“我是闻聆。”

“啊!”

程圈圈受惊的猫儿一样跳起,不可置信的上下扫视她:“闻聆!?啊!你回来了!?”跳起来拥抱,激动到热泪盈眶。

午后,路上人不多,人行道被融雪浸的湿漉漉的,太阳烘的人直犯懒。

田枝枝打来电话,首先关心偷拍进展。

闻聆温柔表态:“算了吧,偷拍不礼貌。”

田枝枝清楚闻聆心性纯净,拒绝在情理之中。

她嬉皮笑脸道:“那等我坐完月子去找你,咱们一块去把他店里扫荡干净!你负责买,我负责偷看,嘿嘿。”

闻聆点头:“好。”

说话间走到银山大桥,金水河在桥下粼粼蜿蜒,远山如黛,积雪含光。风从远处吹来,一点日暖,三分冬寒。头顶有鹰盘旋,隐隐轰鸣由远及近。

闻聆靠右慢慢走着,左手提着蔬菜鸡蛋,右手举着手机跟田枝枝分享奇遇:“我在菜场偶遇了一个初中同学,她现在在镇上小学当老师。”

“谁呀?”

“程圈圈,我们初二坐过同桌……”

耳中突然窜进刺耳乐声扰乱电流,把闻聆轻柔声音吞没。

田枝枝:“喂?小满?”

银山大桥。

土豆番茄散落一地,四辆鬼火摩托摔跌四方,酷炫灯效残碎夺目,腾空车轮仍然急速飞转。七八个细高少年倒在地上痛屈身体,单薄衣料刮损褴褛,地面数十道血印,触目惊心。

十秒前,闻聆身后有摩托飞速驶近,逆风中有年轻男孩在吼叫:“呜呼~有美女哦!”

声音传来的瞬间,她拎在左手的袋子被一股巨大力量扯住,电光火石,什么都来不及对应。她整个人被迫拖拽向前,塑料袋不堪重负被撕扯断裂,她重重摔在地上,额头磕撞地面,瞬间两眼昏黑,全身沉重如陷泥泞。

醒来人在家里。

春花婶和娟秀婶四目通红。

她有点懵,干巴巴张嘴叫人,声音哑的像扯布。

娟秀婶一听就要流泪,双手举在空气里抖,却落不下,生怕弄疼了她。

闻聆在金水县上了六年学。银山镇是老家,她在这上了三年初中,中考考上金水一中,周末节假都会回来。两位婶子跟她非亲非故,却心疼她小小年纪独自在乡,对她格外关照。

虽然全身都疼,尤其下巴和左脸,但闻聆不忍心叫她们担心:“婶子,我没事。”

她转移话题:“我怎么回家了?”

春花婶抹着眼角说:“桥头卖水果的程兴起把你送到卫生院了,还好你皮夹子里有身份证,医生认识你,联系了你爸,你爸又给你娟秀婶打电话我们才知道,一听你出事了我们都急坏了,还好薛颂也在屋里,他开车把我们送到卫生院,又把我们送回来的。”

还有薛颂啊。

闻聆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在屋里环顾一圈,空空的,并没有人,眼里刚亮起的一点点光缓缓熄灭。

他能帮忙就很好了……

娟秀婶站在窗口:“薛颂又出门了?我想找他帮忙买只鸡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