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苏醒

寒魄洞内,时间仿佛被冻结在永恒的幽蓝之中。晨曦盘膝坐在冰池之畔的玉台上,昭曦剑悬于身前,剑鞘上的紫光与玉髓冰魄流转的星辰幽芒无声交融。她闭着眼,全力运转“月魄冰魄诀”,意识沉入那浩渺精纯的寒魄本源,试图捕捉、凝聚那一道撕裂万古长夜的“冰魄凝光”。

神念如丝,小心翼翼地探入玉髓冰魄那旋转的星河漩涡。磅礴的寒魄之力汹涌而至,冰冷、纯粹,带着涤荡神魂的力量。她屏息凝神,依照师尊墨千水所授,将全部心神意志,灌注于“凝练”二字。

一点幽蓝的光华,艰难地在她虚握的指尖前方汇聚,如同萤火,又似寒星初生。它颤巍巍地亮着,努力汲取着冰魄传递而来的力量,试图延伸,试图凝聚成那道无坚不摧的锋芒。

然而,就在那光丝即将成形的一瞬,异变陡生。

眼前并非绝对的黑暗,也非纯粹的冰蓝。意识深处,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深邃的眼眸!纯粹的金色,如同熔炼了亘古星辰,又似凝固了宇宙初开时的第一缕光。它们清冷、孤高,仿佛悬于九天之上,俯瞰着尘世沧桑,不带一丝烟火气。可在那冰封般的平静之下,晨曦却恍惚间看到了另一些东西——寒魄洞中,他静立如亘古冰川,引动冰魄之力无声滋养她时,那难以言喻的细致与……守护?剑冢之上,他踏月而来,乌发如墨飞扬,只为她挡下那惊世一击。还有他离去时,那披散的长发在幽蓝光华中划过的优雅弧线,以及那最后投向她的、似乎比平时深邃了刹那的一瞥……

“嗡!”

指尖凝聚的那一点幽蓝光华,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击中,骤然溃散!细碎的冰晶微粒无声炸开,瞬间被周围的寒气吞噬,仿佛从未存在过。

晨曦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息,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她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指尖,紫眸中翻涌着挫败与更深的茫然。

这不是第一次了。

每一次当她竭尽全力,试图将心神完全沉入那“冰魄凝光”的纯粹剑意时,那道雪白的身影,那双金色的眼眸,便会不期然地闯入她的意识,如同最顽固的心魔,轻易击溃她千辛万苦凝聚起来的力量壁垒。那道本该撕裂黑暗的锋锐之光,总是不自觉地与师尊眼底那片难以捉摸的星空重叠、交融,最终化为一片令她心旌摇曳的混乱光影。

守护……师尊他,守护着这颗冰魄,守护着寒玉峰,也……守护着自己吗?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再也无法压制。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与酸涩,猛地冲上鼻尖,让她几乎窒息。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膝上的衣料,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就在这心绪翻腾如沸之际,洞府入口垂落的冰帘传来细微的碰撞声响,一个带着几分雀跃的清朗声音穿透寒气传来:“师姐!师姐!星河师弟醒了!”

是负责照顾云星河的侍童。

这声音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瞬间惊醒了沉溺于混乱思绪中的晨曦。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眼底翻涌的湿意,迅速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再抬眼时,紫眸已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平静,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

“知道了。”她应了一声,声音平稳无波,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昭曦剑化作流光隐入体内。她最后看了一眼悬浮的玉髓冰魄,那幽蓝的星璇仿佛也映出了她此刻内心的波澜。随即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出寒魄洞,将那片几乎令她窒息的幽蓝与心魔暂时抛在身后。

凝霜阁内,寒气温顺。

云星河果然已经醒来,正靠坐在巨大的冰玉床上。脸色虽然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但那双星眸却亮得惊人,仿佛蕴藏着被强行压抑的、亟待喷薄的力量。他眉心的那道淡红痕印,在墨千水亲自出手压制后,颜色似乎淡去了一些,像一道浅浅的胭脂痕,但其中蕴含的古老而狂暴的气息,依旧若有若无地散发出来,昭示着封印下的巨大隐患。

“师姐!”看到晨曦进来,云星河挣扎着想下床行礼,却被晨曦一个眼神制止。

“感觉如何?”晨曦走到床边,语气平淡,目光却仔细地扫过他的周身气脉。

“好多了,就是……”云星河下意识地抬手抚上自己的眉心,指尖在那道红痕上轻轻摩挲,眉头微蹙,“这里……还有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烧,在动……不太安稳。”他体内的七点星脉光点,在经历了剑冢的变故和寒玉峰的滋养后,变得异常活跃,如同七颗躁动的小太阳,与他体内那古老封印的裂痕形成一种微妙的、危险的平衡。

晨曦伸出手指,指尖萦绕着一缕精纯的冰蓝灵力,轻轻点向云星河的眉心,准备探查他体内封印的状况。

当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淡红印记的瞬间,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感应,如同细微的电流般传递过来。那并非云星河自身的气息,而是一种她熟悉到灵魂深处的、绝对精纯的冰寒意志!是墨千水的力量!这缕力量如同最坚固的堤坝,牢牢锁在红痕深处,镇压着其下汹涌的狂暴。

指尖在距离红痕仅有一纸之隔的地方,猛地顿住!细微的颤抖,无法抑制地从指尖蔓延至整条手臂。

是他留下的……是师尊的力量在守护着这个少年,压制着那足以毁灭他的狂暴。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滚烫的情愫,毫无预兆地冲垮了晨曦强行维持的平静堤坝。眼前少年的身影仿佛模糊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寒魄洞中那道雪白孤高的身影,是他垂落肩头的乌黑长发,是他点落封印时那完美而冷寂的侧颜,是他离去时未曾回头的决绝……

“师姐?”云星河困惑地看着晨曦僵在半空的手,和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剧烈波动。

晨曦猛地回神,指尖的冰蓝灵力瞬间收回。她迅速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所有的失态,声音却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无妨。师尊已亲自出手加固封印,外力难以干涉。你只需静心调养,运转基础心法,尝试与体内那些活跃的力量沟通、引导,让它们彼此适应。这……或许是你的机缘。”

她强迫自己不再看那道红痕,转而交代起寒玉峰的日常事务、云星河后续修炼的注意事项。语速比平时快了些,条理依旧清晰,却少了几分往日的从容,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交代完毕,她几乎是立刻转身:“你好生休息,有事唤侍童。”

说完,不等云星河回应,晨曦的身影已如一道清冷的流光,迅速消失在凝霜阁入口垂落的冰帘之后,留下云星河一脸茫然地坐在冰玉床上,指尖还停留在眉心的红痕处。

晨曦并未走远。她穿过几条由万年玄冰自然形成的甬道,来到凝霜阁深处一片更为僻静的区域。这里并非修炼之所,而是一处小小的冰窟,洞壁光滑如镜,中央只有一张冰案,案上别无他物,唯有一张式样极其古朴的七弦琴。琴身非木非玉,竟似由一整块深蓝色的寒玉髓雕琢而成,琴弦细若冰蚕丝,散发着幽幽寒气。

墨千水便静坐于冰案之后。他依旧披散着那如墨的长发,几缕发丝滑落在深蓝色的琴身上,黑白分明。修长的手指并未拨动琴弦,只是随意地搭在冰冷的弦上,指尖与冰弦相触的地方,凝着细小的霜花。他微微垂着眼帘,金色的眸光落在琴身,又似穿透了它,落在更渺远的虚空之中。整个人如同一尊被时光遗忘的冰玉神像,清寂,孤独,散发着一种冻结时空的静默气息。

晨曦的脚步在冰窟入口处停下,隔着一段距离,对着那道身影恭敬行礼:“师尊。”

墨千水没有抬眼,只是搭在琴弦上的指尖,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冰弦随之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清冷颤音,如同冰珠落入寒潭。

“弟子……”晨曦开口,声音在空旷冰寒的洞窟中显得异常清晰,也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干涩,“弟子近来修炼‘冰魄凝光’,心绪不宁,进境凝滞。寒玉峰虽好,终究是……方寸之地。弟子恳请下山历练,入红尘浊世,磨砺心境,以期早日稳固道心,凝光有成。”她将早已准备好的理由说出,每一个字都力求平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墨千水搭在琴弦的指尖上,那指骨分明的轮廓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时间仿佛在冰寒中凝固了数息。

墨千水终于缓缓抬起眼帘。那双金色的瞳孔,如同沉静的熔金,穿越冰窟内稀薄的寒气,落在了晨曦脸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深邃,仿佛能看透她竭力掩饰在“稳固道心”理由之下,那真正汹涌翻腾、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理清的复杂情愫。

晨曦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几乎在那目光下无所遁形。她强自镇定,维持着行礼的姿态,指尖却在袖中悄然收紧。

“心若不静,”墨千水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得如同冰泉滑过玉磬,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晨曦的心弦上,“何处可安?”

这短短七个字,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晨曦所有的伪装。她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窜头顶,脸颊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师尊他……看出来了?他看穿了她心湖之下那因他而起的惊涛骇浪?看穿了她想要逃离的软弱?

冰窟内一片死寂,只有两人之间无形的气息在无声碰撞。晨曦紫眸低垂,几乎不敢再与那双金色的眼睛对视,一种巨大的羞愧和无处可逃的窘迫攫住了她。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或是更深的点拨并未到来。

墨千水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回那深蓝色的寒玉古琴上。他搭在琴弦上的手指,随意地、仿佛漫不经心地划过那几根冰冷的丝弦。指尖过处,并未成调,只带起几声不成韵律的清冷碎响,如同冰棱相互磕碰。

“去吧。”他淡淡说道,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刚才那直指人心的七个字只是随口一提。

晨曦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随即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空茫填满。她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低声道:“是,弟子告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她缓缓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冰案后那道仿佛亘古不变的雪白身影,他垂落的发丝,他搭在琴弦上的手……然后,决然地转身,朝着冰窟外走去。步履看似平稳,却只有她自己知道,脚下坚硬的玄冰地面仿佛变成了虚浮的云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