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2日,星期一,晴
早上六点,闹钟没响,自己就醒了。窗帘缝里透进来点灰白的光,天还没亮透。这觉睡得浅,一年了,跟上了发条似的。
一年前的今天,“顺风驾校”的招牌是我亲手摘下来的。红布蒙着,塞进了仓库角落。那仓库,后来也没保住。三年的时间里,像场没歇气的阴雨,把我十几年攒下的这点家当,一点一点泡糟了。车卖了,场地退了,老伙计们各奔东西。兜里揣着最后那点薄薄的票子,还有一本磨了边的A照,我注册成了网约车司机。陈默,48岁,驾校老板,成了网约车司机陈师傅。
冷水抹了把脸,镜子里的人,眼袋挂着,鬓角的白茬倔强地支棱着。套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有点懈的藏蓝色夹克,算是我的“工服”。下楼,我那辆二手的白色新能源轿车安静地停在老位置。车是国产牌子,买来时跑了快八万公里,省电,保养也便宜,是现在吃饭的家伙。解锁,坐进去,一股淡淡的皮革清洁剂和旧车的混合味儿。启动,几乎没有声音,只有仪表盘亮起幽蓝的光。
六点半,准时刹在前妻家楼下。晓宇背着那个快把他压矮一截的大书包,已经在单元门洞的阴影里杵着了。十三岁,个头蹿得快,脸上那点孩子气却淡了。他闷头拉开后车门,书包“哐当”一声扔在座椅上,人也跟着陷进去。
“爸。”声音闷在喉咙里。
“嗯。早饭吃了?”
“嗯,我妈弄的。”他头也不抬,手指在手机屏上划得飞快。
“安全带。”我提醒。
他这才慢吞吞地扯过带子,“咔哒”扣上。车厢里只剩下轮胎压过路面的细微声响和远处扫街的“唰唰”声。离婚四年,儿子跟我,就剩下这每天早晚加起来不到两小时的接送路。抚养权归前妻,我没争。那会儿驾校像个漏风的破船,我自己都站不稳当,拿什么托住儿子?现在想想,心里头那地方,还是空的。
车停在学校门口,晓宇拉开车门,像条灵活的鱼,“哧溜”一下就钻进了蓝白色校服的潮水里,背影眨眼就没了。心里那点空,好像又大了些。
白天的城市,在车轮底下滚过去。接单,送人,再等单。手机屏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有拖着行李箱赶火车的,有拎着CT袋子去医院的,有穿着不合身西装去新开发区碰运气的年轻人。车厢像个移动的格子间,上上下下,喜怒哀乐都贴着玻璃窗滑过,留不下什么痕迹。我话少:“您好,尾号是…?”,“到了,您慢走。”大部分人也沉默,盯着巴掌大的亮光。挺好,省心,也省力气。
傍晚五点半,准时接到放学的晓宇。他蹿上车,书包一甩,带进一股操场的尘土味儿。
“爸!物理,92!”声音亮了不少。
“行啊小子!”这笑是今天最舒坦的,从心底里拱出来。
“那必须的!”他咧咧嘴,随即又垮下肩膀,“数学最后一题,卡死了,真烦!”
“回家让你妈瞅瞅,或者…”我顿了下,“…拍给我看看也行。”
“嗯。”他应着,脑袋又埋进了手机里,短视频里夸张的笑声和鼓点一下子塞满了小小的车厢。
把晓宇送到楼下,看着三楼客厅的灯“啪”地亮起,隐约有电视的声响。我掉转车头,重新扎进晚高峰的洪流里。白天的燥热和人声慢慢沉下去,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黄澄澄一片。这时候,才真正是我的“班”。
七点整,手机导航的电子女声刚报完路况,我随手拧开了收音机。一阵杂音后,一个频率正播着首老粤语歌,听不清词。手指一拨,换了个台。
“……晚上好,云江的夜归人。这里是FM101.8交通音乐广播,我是苏岚。欢迎走进《时光点唱机》,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让熟悉的旋律陪您穿行夜色,让沉淀的故事温暖此刻心情……”
一个声音淌进来。不是那种甜得发腻的,也不是字正腔圆像念稿的。很温和,很干净,像…像什么呢?一时想不起贴切的,就觉得听着顺耳,不吵人,还有点说不出的安稳劲儿。她说话不快,像跟你拉家常。
“今晚的云江,天空很干净。不知道此刻握着方向盘的您,是刚刚卸下一天的疲惫,奔向家的灯火,还是正要出发,为了生活继续前行?无论您在哪条路上,《时光点唱机》都希望能用一首老歌,陪您走完这一段里程……”
我手指头动了动,把音量旋钮往上拧了半格。这声音,像块温热的毛巾,把刚才车厢里晓宇留下的那点电子噪音的毛躁感,轻轻擦掉了。
手机“叮咚”一声脆响,屏幕亮了。平台派单。目的地:高新区软件园。不远,3公里。
手指划过屏幕接了单,打灯,并线。导航地图上,一个蓝色的小箭头指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楼群。苏岚的声音还在继续,背景是舒缓的钢琴,《Yesterday Once More》的调子慢慢浮起来。她讲这首歌,讲时光,讲记忆里的甜和涩,话不多,淡淡的,像在翻一本旧相册。
软件园门口,玻璃楼亮得晃眼。一个穿着灰色连帽卫衣、背着鼓鼓囊囊双肩包的年轻男人拉开副驾的门坐了进来。他看起来像被抽干了力气,眼窝深陷,头发支棱着,带着一股隔夜的烟味和汗味儿。
“尾号7281?”我问。
“嗯。”他喉咙里滚出一个音节,眼皮都没抬。
我设好导航,车子无声地滑出去。目的地是附近一个老小区。
车厢里很静。只有电机低沉的嗡鸣,导航偶尔“前方直行”的提示,还有收音机里苏岚温和的讲述和流淌的音乐。年轻男人一上车就把头重重靠在头枕上,闭上了眼,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路灯的光斑在他疲惫的脸上快速掠过。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稳稳停下。苏岚正在念听众发来的短信,分享着对某首歌的记忆。突然,旁边传来一声极力压制的、破碎的抽气声。
我眼角余光扫过去。那年轻男人肩膀小幅度地抖着,眼睛死死闭着,眼泪却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洇湿了深色的卫衣领口。他牙关咬得死紧,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咯咯”声,像快要窒息。
绿灯亮了。
我没转头看他,也没说话。只是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从驾驶座门板上的储物格里摸出小半包纸巾,抽了两张,胳膊肘一递,轻轻放在他右手边的座椅扶手上。
他身体僵了一下,没睁眼,但摸索着抓住了那两张纸,胡乱地往脸上按,然后死死攥在手心里,指节捏得发白。
车子重新启动,汇入车流。苏岚的声音适时地响起,背景换成了更轻柔的旋律。她说:“……生活有时就像窗外的夜色,浓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但请相信,再深的夜,也拦不住天亮。一首《明天会更好》,送给所有正在负重前行的朋友,希望它能带来一丝暖意。”
那熟悉的、带着希望的旋律在车厢里弥漫开来。年轻男人攥着纸巾的手,似乎没那么用力了,身体也微微松弛了一点,虽然依旧沉默得像块石头。
到了那个老小区门口,车子停稳。他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看了眼前方,哑着嗓子说了声:“谢谢。”然后拉开车门,背着他的包,脚步有点踉跄地走进了昏暗的楼门洞。平台自动扣款的提示音在我手机里轻轻“嘀”了一声。
我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楼道的声控灯明明灭灭。车厢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和苏岚温和的声音。她正预告着下一首歌。
挂挡,车子无声地滑行起来,寻找下一个亮起的订单。手指无意识地在方向盘的真皮包裹上摩挲了一下。一年了,方向盘从宽大的教练车转向盘换成了这个小巧的圆盘,握着的,还是生活沉甸甸的份量。车厢里人来人往,今天第一个真正让我心里咯噔一下的,不是晓宇的分数,也不是驾校关门的那个日子,是那个陌生小伙子无声的眼泪,还有这个叫苏岚的、从电波里传来的声音。
它们都在这个平常的夜晚,不打招呼就撞了进来。
我伸手,又把收音机的音量调高了一点点。苏岚说:“接下来这首歌,是一位听众朋友点播的,张雨生的《我的未来不是梦》……”
白色的电动车汇入流光溢彩的街道,像一滴水融入河流。前路还长,还有数不清的乘客和路口在等着。电波里的这个声音,却莫名地,让这独自穿行的夜,显得不那么空旷了。